崔岱远:四合院里的季鸟儿、水牛儿和蝎拉虎子

文 / 崔岱远

季鸟儿不是鸟,是一种手心大小、乌黑油亮、方头方脑的蝉。夏日雨后的夜晚,这小东西会悄悄地从大树周围的潮土里钻出来,奋力爬到树干上金蝉脱壳,再飞进浓绿的树荫里享受它生命中唯一的一季光明,并报之以尽情欢唱。多么诗意的境界!可用北京话说这就叫“麻季鸟儿升天”,一下透着俗了。

季鸟儿的叫声谈不上悦耳,但却异常嘹亮。尤其是在晌午正晒的时候,您就听吧,中院那棵大杨树上“唧——唧——”地叫个没完。而且只要有一只叫,马上就能带得树上所有季鸟儿一起撒了欢儿似的合唱起来。说也奇了,人们并不觉着季鸟儿的叫声吵闹,相反,若是忽然没了这动静,反倒让人不安生。这时候院里的大爷们乐意弄把躺椅在树底下一眯,伴着季鸟儿的鸣唱小睡一觉。孩子们不愿意午睡,他们不能错过粘季鸟儿的好时机。

粘季鸟儿要预备胶。通常是揪一块面团用纱布包上放进水里来回揉,直洗到剩下一小块黏手的面筋,这就是胶了。有人觉得这么弄糟蹋粮食,那就找一块废自行车里带或是几根猴皮筋儿放进铁盒子里点上水,架在砖头上用火烧化了,尽管气味难闻,可粘起季鸟儿来特别好使。从大竹扫把中间抽出根细竹枝,把刚做好的胶抹在梢上,另一头插进长竹竿顶上的窟窿眼儿里,一件粘季鸟儿的利器就算做成了。

粘季鸟儿也讲究手眼身心法,站在树底下顺着季鸟儿的叫声仰头细找,瞧准了枝杈上趴着的那个小黑家伙,双手一前一后握稳竹竿子,屏气凝神,轻轻探过竿去,用那弯弓似的细梢啪的一下点在它的翅膀上,一只季鸟儿扑棱棱到手了。这个手艺也是练出来的,经常是竿梢一颤碰到了周围的枝叶,惊扰得季鸟儿飞走了不说,起飞之前还滋下一泡尿来,弄不好正浇在自己头上。

粘季鸟儿就是为了玩儿,掐一掐它那顸脖子让它叫得更响亮,翻过小身子看它肚皮上的两排腹板微微颤动,这是简单的玩儿法。高级的玩儿法是把它翅膀铰短了,看它在眼头喽低空飞行,从院子这头飞到那头,感觉跟个小鸟似的。

再有一种玩儿法是挖季鸟猴儿。雨后的傍晚,大树周围湿润的土地上总能寻见一个个小窟窿,用手指头一抠,底下必定有个深洞。洞里藏着一只季鸟儿的老熟若虫,佝偻着身子,满身黄土,活像只小泥猴儿挥舞着两只前爪。你把手指头伸过去让它钳住,顺势一提溜,季鸟猴儿就被揪了出来。院里的孩子挖季鸟猴儿也是为了玩儿,并没见谁炸一盘子吃了。把季鸟猴儿放在纱窗上看它爬,第二天蜕下金黄色的蝉蜕,掰下腿来,就可以和中药铺里买来的辛夷搭配着粘成毛猴儿了。

季鸟儿不是指所有的蝉,而只是其中最黑最大的黑蚱蝉。进了五月,就能听见它在大杨树上叫了。等到三伏天最闷热的时候,树上会传来另一种蝉鸣“伏天——伏天——”。这种蝉就叫伏天儿,大名蒙古寒蝉,黄绿色。别看它比季鸟儿小一号,可比季鸟儿鬼头多了,轻易粘不着。即便偶尔粘着了,它的叫声也不再是悠扬的“伏天儿——”,而变成刺耳的吱吱声。所以倒不如就让它趴在树上,听它和季鸟儿合鸣“唧——唧——伏天儿——伏天儿”。这从半空里飘下来的天籁之声,正是大自然赐给夏天的交响曲。秋凉以后,交响曲也进入了尾声,鸣鸣蝉登场了,“乌英——乌英——哇”拖着长音,带着忧伤,一直消散在深秋的暮色里。

蝉的鸣唱,几人知了?蝉,就是知了。

水牛儿:蜗牛|条华蜗牛|灰巴蜗牛

印象里,我头一次听说蜗牛这个词是因为轰动全国的“蜗牛事件”,具体记不清了,好像是外国一家公司送的玻璃蜗牛引起了院街坊们不小的议论。我当时挺纳闷儿,琢磨着蜗牛是种什么牛?有人告诉我就是下雨之后树上、墙上、花花草草上到处爬着的水牛儿,这就奇怪了,那么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怎么能惹出大伙儿一大堆闲话呢?

北京话把那种纽扣大、半透明、打着旋儿的小蜗牛叫水牛儿,读起来发音是“水妞儿”,听着像小女孩儿的名字。北京没有水牛,谁也不会因为这个词混淆了在南方耕田的庞然大物和眼前的小不点儿。

在孩子们眼里,水牛儿是好玩儿的,是可爱的。当夏天的雨水漂净了院里的空气,孩子们会从长满爬山虎的院墙上寻找一条条亮晶晶的白线。那是水牛儿爬过的痕迹,沿着这条线就能找到把自己粘在墙上的小家伙儿。捏来几只水牛儿,放在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盯住了它。它先是探出两长两短四个纤细的犄角,拱出水灵的小脑袋蠢蠢欲动,然后伸展出娇嫩的身子悠闲地爬了起来。

忽然,一只小手指头伸了过去,轻轻一触它带黑头的长犄角,那小嫩肉儿“嗖”的一声赶紧缩回壳儿里。小孩子们得意地笑出了声,一起唱开了那古老的童谣:“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买来烧羊肉。你不吃,你不喝,就让老猫叼去喽……”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这童谣不知传了多少辈子,现在已经成为代表北京的不朽乐章。至于吃素的水牛儿怎么就和烧羊肉扯到了一处,恐怕只因为它们都是属于孩子们夏日里的快乐吧,这种跳跃式的关联也正是童谣的独特魅力。

世上的蜗牛有几万种,北京常见的原本不多,被叫作水牛儿的是外壳中央带一圈棕红线的条华蜗牛,还有一种喜欢爬在萝卜、白菜上的灰巴蜗牛,个头儿都没有拇指盖儿大。四合院里的人们从来也没觉得那小巧、悠然、富有诗意的水牛儿有什么不是。甚至于我一直以为它还是一位天才数学家,正是它旋转的螺纹让我很早就听说了渐开线这个词,觉得说出来特有面子。

不过也有一件事让人对它产生了不太美妙的联想,那就是有人开始在院子里用红砖搭建简易房当新房的时候,总会提到蜗居在这地方跟住在蜗牛壳里一样,早晚得搬出去住楼房。从那个时候起,四合院那片小小的天底下已经酝酿着大大的梦想了。

早就听说外国人把蜗牛当菜吃,起初觉得这就是一笑话,心想那么丁点儿肉还不够塞牙缝的呢?有一阵子北京时兴养褐云玛瑙螺当宠物,一般人都叫它法国蜗牛,尽管它不是正宗的法国蜗牛,而是原产于非洲的非洲大蜗牛。

也有人送了我几只,见到那种背负着深棕色厚重螺壳的大蜗牛,我怀疑它是不是海螺?把它们放到搪瓷脸盆里喂菜叶子养着,发现它们还挺能吃的。过了些日子竟然下了一窝小蜗牛,而且越长越大,最后竟然成群结队爬上墙去把墙皮啃去一大片。我恨不能把这帮家伙吃了,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结果是把它们都送了人。从此才明白,水牛儿这个乖巧的称谓里包含着蜗牛所不能容纳的美好和爱意。

蝎拉虎子:无蹼壁虎|蝎嘞虎子|歇了虎子

传统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里有这么一句:“县官吓坏了,就跟蝎拉虎子吃了烟袋油子似的,哆里哆嗦。”这里说的蝎拉虎子指的是院子里唯一能见着的野生蜥蜴——无蹼壁虎。这小玩意儿大眼睛、长尾巴、青灰色、浑身疙里疙瘩的,长得并不顺眼。白天不知藏在哪个墙缝、砖缝里很难被人发现,只有到了晚上,屋里的人们有时候忽然看见从窗帘边或者门帘缝探进只一丁点儿大的小手来,挓挲着五个可爱的手指头,就知道是蝎拉虎子来了。

人们并不惊扰它,特意等着它进来吃讨厌的灯蛾,这就叫“蝎拉虎子掀起门帘子——露一小手”。至于蝎拉虎子吃了烟袋油子,会是什么德行?怕是没谁见过。只能推测是尼古丁中毒浑身哆嗦,抖起来了。毕竟蝎拉虎子没多大,一般也就手指头那么长,怕是经不起一口呛人的烟袋油子。

蝎拉虎子纯属野生动物,没见谁逮它养着玩儿。至于刘婶说武家三姑娘嫁的那个港商像“玩儿蝎拉虎子的”,意思并不是说人家真养蝎拉虎子,而是说那个人看着油滑,不可捉摸。蝎拉虎子贴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一个眼不见就跑到窗玻璃上去了,都没看清它是怎么过去的,轻易甭想抓住它。即便人拿个瓶子罐子朝它扣过去,往往是只能罩住一节拨楞乱跳的小尾巴哄你玩儿,它的身子早不知溜哪儿去了,您说它滑头不滑头。

很多人纳闷儿为什么好端端的壁虎不叫,非称呼它蝎拉虎子呢?这解释可就多了。有人说它长得像鳄鱼,鳄鱼在古代叫呼雷虎,可它又只有蝎子那么大,也是灰不溜秋的,所以就叫了“蝎雷虎”,叫俗了变成“蝎拉虎子”或是“蝎嘞虎子”。这种说法我觉得未必,且不说古书上没见过“蝎雷虎”这个名号,京城的百姓对鳄鱼也并不太熟悉,单凭动物园里那几只从来没见动弹过的鳄鱼怕是远不能形成丰富的市井语言。

至于说皇宫里的壁虎,可不能叫得这么俗,那得叫“守宫”,听起来透着深奥。也不知是哪位大仙的高论,说用朱砂喂壁虎三年,千捶万杵捣烂了制成守宫砂,点在女子身上可以验证贞操,不知真假,反正宫廷的事总是神秘兮兮的。

再有一种说法,说壁虎能生吞毒蝎子,想必它毒性也小不了。要么端午节吃的五毒饼上怎么既有蝎子,也有蝎拉虎子呢。壁虎吃不吃蝎子没人见,可它确实没什么毒,况且也从不咬人,因为它根本不长牙。偶尔有从屋顶上掉下来落在人身上,你伸手摸一下它凉丝丝的小身子,它惊吓得赶紧跑,看来胆子也没多大。

蝎拉虎子白天养精蓄锐,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了,可一到了夜里,就奔着灯光周围的灯蛾进了屋子。别看它个头儿不大,捕猎瞬间那气势可真是狠如虎、毒如蝎。它先是一动不动躲在天花板边缘瞪着大眼睛寻找机会,发现哪只灯蛾落在墙上,赶紧轻快地爬到离那蛾子不到一拃远的地方停下来。它向上卷起小细尾巴,伸开;再卷起来,再伸开;如此反复,像饿虎一样摆好了进攻的架势。等那灯蛾刚要扑腾着飞走,突地一下猛蹿过去,人还没瞧清楚怎么回事,蝎拉虎子弹出去的长舌头已经把蛾子卷进了自己嘴里,嘴角上只留下两片不停抖动的蛾子翅。等那小家伙儿稍微歇歇,摆两下尾巴,再一张嘴,连蛾子翅也吞进去了。一顿饱餐之后,就又找个旮旯摊开四肢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歇了。所以,我倒觉得,不妨写成“歇了虎子”更好。

(本文节选自崔岱远 著  林雨飞 绘《四合院活物记》,由

(本文节选自崔岱远 著  林雨飞 绘《四合院活物记》,由商务印书馆授权发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