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三尺讲台‖文 / 王不忘
爷爷的三尺讲台
作者:王不忘
我的小学是在村里读的,或许应该称之为私塾。三间瓦屋,一间是办公室,两间做教室,装了二十来人,二十几张桌椅。都是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们,有本村的,多是邻村的。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读学前班,一年级和二年级。
教书的王老师是个爱吃烟的老头,一口黄牙,走路的时候老喜欢手夹着烟头背在身后,一件常穿的蓝紫色中山装后摆密密麻麻烫了十几个小洞。他也是村里的名人,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下来当村长,又做了二十年的村长。后来在村民的屡次劝说下办起了私塾。王老师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隔了几个村的人都找上门来请他写春联。他给别人剪裁好下功夫写好分文不收,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的红纸都堆得无处下脚。我会帮忙看着猫呀狗呀鸡呀鸭呀防止它们踩上去。王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爷爷。
私塾在村头,一大早村民陆陆续续把孩子送来,爷爷手捧着一壶茶水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大人们安置好孩子就悄悄退了出去,孩子们自觉拿出书本加入到朗读大军中。爷爷说,早读要趁早。清晨我们根本是起哄不起来的,哪怕第一个进教室也要立马从桌洞里掏出课本大声朗诵,后面来的人只得效仿第一个人。每天的晨读时间是爷爷一天中最严肃的时刻。而每个星期五是我们最期待的一天,因为星期五下午最后两节课是固定的“王老师讲故事”时间。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大家一窝蜂去上厕所,然后便在座位上坐好候着了。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两只眼睛充满了神采,我们不自觉就被吸引了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家都鸦雀无声,常常是他一个故事讲完我们都意犹未尽,缠着他多讲一个。那时候没几个小孩有童话书,爷爷就成了我们行走的童话书,他的口袋里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抓回来会变成美人做成一桌子美味佳肴的田螺姑娘,放在米缸里能生出金粒子来的神奇乌龟,可以满足你任意三个愿望的小金鱼,能驮着人飞到金山上的大鹏鸟......每个故事都那么有趣,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点燃了遐想的火焰,形成了最初的童话印象。
读二年级时,开始学认时间,数学课上大家对钟表的学习表现的有点迟钝,爷爷急了,嘀咕着说要做个钟表模型出来方便教大家。他找来一堆废酒盒,几颗洋钉,吃完晚饭就坐在灯下捯饬。堂屋的钟摆敲了十一下,我起床找水喝,他还坐在那里,正用笔画什么。我凑过去看,只见一个脸盆底般大小的圆纸板上面精细地画了刻度,用不同色硬纸板裁剪出来的时分秒针整齐地叠在表盘上,正中用洋钉固定。“做成喽!”爷爷用食指转了一圈时针,脸笑得皱成一团。兴许是沾了油烟的白炽灯过于昏暗,爷爷的眼神一时竟那么明亮,像一束流光直直的照进了我心里。第二天的课上得很顺利,大家争先恐后的要操作钟表模型,后来这个钟表模型就一直挂在教室的墙上,成了简陋教室里最漂亮的装饰品。
我们上课的书本都是爷爷从街上的小学“驮”回来的,他常常骑着那辆嘎呀响的“二八大扛”去街上,车后座别着一个蛇皮口袋,里面不是书本就是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这次他“驮”回来的是几捆音乐书。爷爷跟我说,有次他去街上小学进书,听到学生们唱歌唱得那样欢快,他就想着若能教给孩子们多好。午后他在崭新的音乐书上圈圈画画,我一脸怀疑地看着他,爷爷拍了拍我的脑门,吐出一口烟,眼睛里透出神来:“你老爹我以前可是唱过刁德一的哩!”隔天课上,爷爷就在班里教起了“粉刷匠”,“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他的声音歪歪斜斜动作浮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还偏偏板起脸来不许笑。在或上课或玩闹的音乐课上,我们学会了“粉刷匠”“小二郎”“字母歌”“白胡子老爷爷”......大家都觉得王老师可真厉害啊做什么像什么,只有我知道,他的那些儿歌是一次次去街上请教年轻的音乐老师学来的。无论看起来多么困难的事,他都愿意去尝试,像个孤注一掷的勇士,更像头一步一个脚印的老黄牛。
春季开学村里常有交不齐学费的,爷爷二话不说把书领给学生,只利落地取下随身携带的钢笔打张欠条,上书着“秋收还账”四个大字,请村民按上指印这事就算成了。他也不催,村民往往等不到秋收就把学费给补齐了。
爷爷又在这里教了十年的书,把一拨又一拨学生送出了村外。后来,大家说镇上的教育好,纷纷把孩子送到了镇上读书。街上的小学倒了,私塾也办不下去了。爷爷说,这回他要真正退休了。我该庆幸,在那懵懂的儿时,他教给我的不仅是课本上的知识更是在成长路上的坚持和相信。在私塾的那几年,成了我无比怀念的一段时光。
爷爷老了,握着笔的手会抖,但是仍然坚持写毛笔字,每年家里的春联还是由他来写,可我始终学不会他的字,他的字和他的眼神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里面。他却不肯帮人代写春联了,隔壁邻居拿着红纸上门好说歹说,他都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说,自己做事只为行乐,替别人办事则要尽责,如今已写不出当年的字了不如拒绝了罢,总不能辜负了别人的期待。我听了差点没掉出眼泪来。
转眼已是十五年光景,私塾还在那里。两间屋顶塌陷了,一面墙开了手肘般粗细的裂缝。但私塾依旧没倒,里面堆满了棉花柴和干树枝。每次骑车匆匆掠过总会不经意瞧上一眼,我想即使有一天它不在了,我的目光依旧会投向这个方向。在我的心里,它俨然化成了一座灯塔,爷爷是燃灯人。每当我被汹涌的人潮和无边际的生存压力拍打得狼狈不堪,几经覆沉时,我便于湿茫茫的雾气中瞥见了那一抹灯影,微弱却坚定,我知道那就是我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