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万县知青“亚克西”的福田往事

方裕炯　/文

5月17日，在巫山县城巿政广场千客徕茶室，我同万县知青赵美芬、重庆知青张再华喝茶聊天，希望了解万县知青“亚克西”的有关情况。

赵美芬讲，昨天是她74岁生日，是她下乡56周年纪念日。万县知青下乡福田，共两批277人：第一批1964年5月16日，第二批1964年6月14日。她和“亚克西”属第一批下乡知青。动员下乡，在校生由学校动员，她与“亚克西”当时没在校，是社会青年，由街道办动员下乡。她下乡下田天宫村，“亚克西”下乡福田桥头村，彼此接触不多。对“亚克西”的印象是在万县知青中，他年龄较大，文化较高，能写会画，多才多艺。

张再华讲，他是1964年下乡巫山的重庆知青，2015年在万州高笋塘参加了“渝万知青赴巫山50周年纪念联欢盛会”。这次活动中，听知青谈论过“亚克西”，他对“亚克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亚克西”程天恕（程老师家人提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本世纪初，巫山县福田桥头溪有一位知名人士，他比原福田区区长、区委书记及撤区后的福田镇镇长、镇党委书记的知名度还高。这人叫程天恕，绰号“亚克西”，是落户福田的万县知青。不少人晓得福田有个“亚克西”，至于他的本名，知晓的其实并不多。

“亚克西”来历

196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一群名为“知青”的陌生人来到水口场镇，其中一位瘦高个儿男知青拉着手风琴，众知青随琴伴唱，几位女知青踏歌起舞。小街上的人们第一次看到手风琴，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帅哥乖妹在自家门前唱歌跳舞，异常兴奋，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一曲新疆民歌《亚克西》拉响了，此歌好几段，副歌就那么相同的几句，朗朗上口，好听易学。我当时十二三岁，同小伙伴们簇拥众知青前行，听了几遍，居然学会了副歌唱法，于是喉咙痒痒，每当众知青唱完一段主歌，我同小伙伴们忍不住伴着琴声吼唱：亚克亚克西呀，什么亚克西呀……

什么亚克西呀？后来听人讲，才晓得亚克西是新疆维吾尔族语，意思是好、真棒。那歌是歌唱新疆人民翻身解放过上好日子。那天，那群人是落户福田的万县知青，路过水口拉琴唱歌。他们离开水口后，人们仍议论纷纷。

邱铁匠逢人便讲，那玩意儿（手风琴）像他妈个小风箱，搞逑不懂，啷个一拉恁个肯响恁个好听！

龚三爷告诉一堆人，跟你们说嘛，万县不是一个县，是万县地区，它比过去的夔州府还大，夔州府管奉大巫云开万六个县，它管奉大巫云开万，外加城口、梁平和忠县，共九个县哟。四川最有名的城市成渝万，万县排行老三，只比省会成都、陪都重庆小那么一点点，这批知青是从大城巿来的哟，不能小看他们。

大家议论那知青手风琴拉得好，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只晓得拉的歌叫“亚克西”，于是称拉琴人为“亚克西”！不错，程天恕老师绰号的起源，与他手风琴拉新疆民歌《亚克西》拉得好有关，但流行并成为福田知名人士，还与一首童谣密不可分，正是这童谣让“亚克西”在福田家喻户晓：

　

　

桥头溪，三步梯，

三个老头接嫩妻。

纪木匠、亚克西，

外搭一个邓司机。

这童谣反映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老夫少妻话题，经小孩、大人不断吟诵，很快传遍了福田的街头巷尾、田间地头。

纪木匠会制作木质器具，一艺在手，吃穿不愁；邓司机会开汽车，你招手带一个，他可刹一脚；“亚克西”能写会画，吹拉弹唱样样得行。上世纪七十年代，三位大龄青年喜结良缘，妻子个个年轻貌美，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难免令人羡慕。

其实，不少貌似幸福家庭的背后，总有难言痛点。据我所知，“亚克西”的家庭生活并不怎么亚克西。

新婚、二婚及初恋

第二次见到“亚克西”是时隔9年后的1973年。那时，我也是下乡知青，下乡地点是与居住地水口场镇仅一河之隔的水口一队。因为代课，我们在下田公社小学相聚。那时，下田小学已设初中帽子班，学校老师、学生比福田区小学要多。“亚克西”代的是音乐、美术课，我代的其他课。我同他一样，不善交际，性格内向近乎孤僻，我们从未交谈，只是在食堂吃饭碰下头，课外相遇点下头。记得一个月夜，他独自去校外河堤来回走动，边拉手风琴边唱出动听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呀，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八十年代，我同程天恕老师接触较多，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经了解，程老师自小成绩优秀，上初中时在《万县日报》发过文章。考入中师后，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被学校打成内控“右派”，中师毕业没有安排工作，他在万县市拉手风琴，摆地摊卖歌片。后来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同200多名万县知青落户福田，与黄土地打交道多年，总算安排了工作。我曾笑着问程老师，说他鼻子大颧骨高喉结突出，不像汉族人，是不是有异族血统，如他戴上瓜皮帽，穿上条纹衣活像一个维吾尔族人。他略带羞涩，含笑回答：“我这人是有点异相”。

一天，他很高兴地告诉我，全县汇演福田取得好成绩，县上对福田评价蛮高，说福田出人才，说我写的剧本《昭君村的传说》获得县上好评，县文化局准备借调我去县城专门搞文艺创作。为这事我还偷着乐了一段时间。时隔不久，他再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按县上要求，各区成立文学艺术联合会，福田由他担任会长，由我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成员由区文化站干事田永直等担任。当然，这什么长可能是他对我的空头委任，他时任福田区文化站长，可兼任文化艺术联合会会长，其他成员可由他推荐上报。不管怎样，可见他对我的偏爱，认为我算一个文化人。其实，我只是一位供销社普通职工，只不过偶尔在报纸上发表几百千把字的短文而已。

程老师曾接我去他家吃过饭，为示谢意，那天我吃过晚饭，带了糖酒登门看望程老师，谁知屋里一幕让我傻眼了——

蜂窝煤炉、锑锅躺在地上，一个小女孩在屋角蒙面而泣，她脚边有一个摔坏的瓷碗。显然，程老师发生了家庭战争。见势不对，赶紧撤退。我放下糖酒，准备一走了之。程老师抱着我死活不松手，其妻从室内走出，面带微笑，赶忙把外室收拾干净。随即生火煮饭、烧水泡茶，夫唱妇随，热情招呼客人。

新婚是快乐的。待天长日久，娃儿哭闹，柴米困扰，能风平浪静过日子就不错了。程老师工资不高，他、妻、三个女儿，一家五口生活负担太重，常常入不敷出，温饱难保。妻子姓张，名应雄，个子不高，小乖小乖的，勤快、会事，是位居家过日子的人。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眼看男人靠不住，只好自己找事做。她除了负责家务事，还起早摸黑自己磨面蒸麦子粑卖补贴家用。张家人多事多，三亲六戚有个红白喜事、乔迁新居、长辈寿宴什么的，不随礼不行。张家妹子的夫婿是拿国家工资的人，曾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一些与张家沾亲带故的乡亲沾沾自喜，遇到经济困难会找张妹借钱。借吧，球钱没得。不借吧，又怕别人说你“人一阔，就变脸”。有时碍于情面，不得不东借西凑，应付借钱人。程老师知名度高，时有知青朋友、音乐爱好者登门拜访，免不了烟茶先行，酒肉相待。日子紧紧巴巴，勉强一天天过去，不知何时是头。程老师烟瘾、茶瘾、酒瘾不小，有时不开心、借酒浇愁浇出火来，便大吵大闹摔东西，他家唯一值钱的黑白电视机就曾被程老师摔坏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两人离婚，三个女儿跟妻子过，他按月负担一点生活费。

时隔几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程老师梅开二度，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二婚嫂姓杨，名书珍。那时，他工资比原先高、负担比原先轻，二婚比首婚日子好过，夫妻关系也还不错。

人啦，就是个怪物，往往不知足。二婚的日子有滋有味，他心中却还有个她。那天，书珍回娘家了，他特意请我去吃晚饭。那时他住福田小学教师宿舍，我应邀前往。他亲自掌勺，炒了一盘羊肝、鱼香肉丝、蒜苗回锅肉，煮了一钵白菜豆腐汤。主客二人，菜丰味美，不喝酒的我也被劝饮了一小杯。酒足饭饱，喝茶聊天，谈兴正浓，他搬出一木箱，拿出压箱宝贝，原来是一本青春日记。

打开日记本，显出一帧泛黄的少女照片，微胖、短辫，样子并不比他前妻美。须知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他默默注视照片，脸上焕发青春的光彩，那样子像比喝了半斤茅台还醄醉。情窦初开，哪位怀春女子心中没有白马王子，哪位懵懂少年没有梦中女孩？人生难忘是初恋，家徒四壁，寂寞空虚，尚有一友人围炉而坐，分享那隐藏心底的一份怀念、一份牵挂，不也是件快乐的事情吗？

1965年全县知青冬训会上万县知青合影（原下田公社文书秦克柱提供）

两次演唱令人难忘

时间：1997年5月4日　地点：福田镇电影院

1

一日，程老师对我讲，几天后县文化局将在福田举行全县歌手大赛，他和职中的张校长准备参赛，希望我也参加。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年过不惑，简谱都认不全，平时话都说不抻抖，会唱什么歌哟，也从未想过参加什么歌赛。他坚持认为我会唱，鼓励我有平台就要展示，不要怕岁数大参赛被人笑话，他和张校长年龄都比我大。

我在下田信用社居住时，曾接程老师和二婚嫂去玩。我老婆陈昌菊很高兴，她是福田首届高中生，程老师教过她音乐、美术。那时，他随行乐器是一把二胡和电子琴。程老师告诉我，手风琴坏了不能再用，电子琴是居住北京的大姐送的。酒饭烟茶后，光聊天是不行的，得弹琴唱歌。我自学不成才，是位冒牌月琴手，他拉二胡时我伴奏，却不会依曲变调，他随我弹，叮叮咚咚、咿咿呀呀，一来二去，居然和谐共鸣，悦耳动听，引来众人围观。当他弹电子琴时，受其激情感染，忍不住亮嗓伴唱，他感到吃惊，想不到我也能吼几句。后来，我到福田场镇定居，我们相互在我家、他家玩过几次，每次免不了弹琴唱歌。程老师的笛子、口琴吹得好，二胡也拉的不错，还中气十足、声音浑厚，善于演唱男高音歌曲。

5月4日夜晚，巫山县第二届“丰收杯”歌手大奖赛在福田镇电影院拉开帷幕。影院坐无虚席，过道及最后一排空余处也挤满了人。

白天，8位福田歌手参加初赛，4位进入复赛。夜晚，全县30位歌手参加复赛，按评分高低，角逐18个奖项。初赛我唱了两首歌，一首电影《怒潮》插曲《送别》，一首《三峡情》。复赛选唱一首，我唱的《三峡情》。

程老师压轴出场，演唱大厅掌声雷动，巴巴掌拍得比谁出场都响。他穿深色西装，着白色衬衣，系一条火红领带，对台前观众、台上评委鞠躬后，面向观众微微一笑，随即进入状态，昂首亮嗓：“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掌声再次响起，人们被程老师雄浑、豪放的嗓音震撼。一曲唱完，评委久久不亮分，不知谁一声喊：程老师！众声齐应：亚克西！如此反复，经久不息。原来，程老师唱歌出了意外。他唱的《骏马奔驰保边疆》，开口赢得满堂喝彩，第二句唱到“钢枪紧握战刀亮”，还没来得及“……闪闪”，因精神太饱满，假牙被气息冲出口腔，他摆手示意，拱手致歉，准备下台了。但福田观众坚决不同意，一齐高呼：程老师，加油！亚克西，加油！！程老师深受感动，从台上捡起假牙，用评委茶水略加冲洗，塞入口中，再次激情勃发，昂首献唱，无奈经此“闪劲”，歌唱效果比先前唱的第一句差了不少。

怎么评分呢？“亚克西”是福田大众心目中的音乐圣人，其音乐才华也为评委敬重。评低了福田观众不同意，弄不好会有愤青上台闹事；评高了有失公允，对不起参赛歌手。好在组委会应变能力强，经紧急磋商，获奖歌手18位，一等奖1名、二等奖2名、三等奖5名、优秀奖10名，按预定奖项照评不误。福田选手中，我获优秀奖，程老师荣获特等奖。程老师获奖，对18位入围歌手评奖没啥影响，虽非实至名归，却也众望所归，皆大欢喜。

时间：2001年9月12日　地点：福田镇十字街头

2

那天傍晚，我路过福田镇十字街万家门口，被几个人拦住，一看，程老师也在场，他们要我唱了《三峡情》再走。拦我者，肖明、向迎春等人，都是街坊邻居，承蒙看得起，唱就唱吧。我刚唱完，掌声响起，几个街娃手舞足蹈，唱起《今儿个真高兴》，不少人跟着高唱：咱们老百姓呀，今儿晩真高兴！高兴什么呢，是给哪位寿星做寿么？程老师笑着对我说，咱们老百姓，今儿晚真高兴，你还不晓得呀，昨天美国佬的世贸大厦被飞机撞瓜了！程老师笑谈中散发浓浓酒气，人越聚越多，语言越来越情绪化。他挽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挥动五指，开始怒骂美帝国主义！龟儿的炸我南联盟大使馆，侵犯南海撞我飞机，这下终遭报应了！世贸大厦撞得好！撞他个天翻地覆，把五角大楼、白宫撞垮更好！

程老师有些失态，其充满激愤、狂野的街头演讲引起众人共鸣，当他情不自禁高唱《英雄儿女》插曲，大家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被彻底引爆，齐声歌唱“风烟滚滚唱英雄⋯⋯”随后，由程老师指挥，百余人齐唱《上甘岭》主题歌，“⋯⋯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歌声在羊耳山下、桥头溪畔久久回荡。

不必讳言，在那特定的时间段，不单是程老师，还有不少中国普通百姓，对恐怖分子袭击美国本土并不感到悲痛，这是历史的真实，与那些年美国人对我国不友好行为有关。那年那夜，那人那歌，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长眠羊耳山下桥头溪畔

2003年10月25日（农历十月初一），“亚克西”程天恕病逝于福田镇卫生院。

2002年10月，因所在单位福田供销社改制破产，我提前退休后去县城打工，从此与程老师失去联系。直到他入土半年后，我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程老师长年吃烟喝酒，要他命的不是肺癌、肝癌，而是食道癌。他生的糊涂，死得明白。

我老婆去医院探视，程老师正在输液，眼皮尚可微动，口已不能言语。他已枯瘦如柴，奄奄一息，一把二胡、一位二婚嫂陪伴身旁。几天前，杨书珍按吩咐拿出纸笔，他自己动笔排列名单，写明去世后请谁装烟、倒茶、放鞭炮、抬棺、挖坑、安葬。她拿出名单给我老婆看，说程老师清醒得很，只是不能吃东西，不能说话，现已按程老师的要求准备后事，目前仍靠输液延续生命，他决定哪天不输液就不再输了。程老师人缘较好，去世后很热闹，请了的、没请的都去了。当晚，从万州赶往福田奔丧的次女程敏长歌当哭，含泪演唱《父亲》，表达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陈菊林等演唱一首首歌曲，表达了对恩师的缅怀之情；不少在外地工作的学生，委托亲友为程老师敬献花圏。次日，肖明、向迎春等人抬棺前行，一路白花朵朵、鞭炮声声，我老婆也加入长长的送葬队伍。

羊耳山下、桥头溪畔，桥头村4组胡家院子后门外，一块风水宝地安放了他的遗体。程老师的继子张万利和女儿程静、程敏、程地平为他立碑。碑文简要记录了程天恕先生履历：

碑

文

1940年农历七月十七日生于梁平县南门外核桃沟，出生于书香门第。1959年万县中等师范学校毕业，1964年6月随万县市知青下乡，福田落户定居。从事教育工作，为这方土地培养了不少人才，特别是音乐美术方面做出了贡献。2003年农历十月初一寿终。

程老师下乡福田后，先后在桥头村、双凤林场劳动多年；在福田街头卖过歌曲卡片，在下田小学、福田中学代过课，曾任福田区文化站长；成为正式教师后，在福田小学长期担任音乐、美术老师。多年来，为福田音乐、美术基础教育做出了突出贡献！

其实，程老师除音乐、美术综合素质较高外，写作也很不错。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几分才气，经生活反复碾压，仍一息尚存。他曾拿出一篇谈丧葬习俗的文稿给我看，说是应《万州》杂志编辑约稿写的。其稿文笔流畅，所述有关地方的天葬、水葬、崖葬、火葬、土葬等习俗，知识面广，可读性强。

音乐教育工作者翁远双，曾撰文缅怀他的音乐启蒙老师“亚克西”。认为程老师生不逢时，虽多才多艺却生活窘迫；程老师是他见过的最有才华，最令他敬重的老师之一；自己能走出大山从事音乐教育工作，从内心感激程老师的启蒙教育。

令人欣慰的是，程老师后继有人，次女程敏也是音乐教育工作者！

据了解，截至目前，下乡福田的277名万县知青已有三分之一离开人世，尚有十多位知青留守巫山。程老师作为其中的一员，虽已离世多年，但其特有的程氏音容笑貌早已融入福田这方沃土，并让那个时代的很多福田人深深铭记。

万县知青赵美芬供图

往期回顾：音乐启蒙老师——程天恕

主编/　刘庆芳

微信号/　461269457

投稿邮箱/　[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