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琐细间(七)
1
我问老爷子:您参加工作的几十年里,获得过的最高表彰是什么?
老爷子思想了很久,估摸一是年事已高,二来可能得的不少、高的不多。
确实记不起了,但有一个奖,我印象特别的深。那是我读师范的时候,得的那个共产主义好学生奖。那一年,全校,也只评了几个。老爷子细思慢说着。
说着说着,窝在沙发一角的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径直间回到了接过奖状的那一刻样。
貌似不经意的一问,又将老爷子青春一瞬激活。我特别喜欢他的这种状态,他所有我眼下的这种状态,已化为我伴他随他所有日子里的主题。
2
这片山野,我日常见。
有林岚、炊烟、公路、道观,有或劳作或歇息的人,还有想象里仍经久不绝的大吕洪钟声。
想起数年前某日,电话告诉父亲:今天开车陪您去文峰观转转如何?
本本儿拿到了?好久拿到的?父亲本来嗓音大,加上闻听一高兴,我把手机往远处退了两退。
敢坐不?我逗他。嘿嘿,那你好久来接我?父亲声音平静的成份更多,出了我预期。
带着父亲,我比平时练车自然更认真。就这样,带着休闲的速度,提着老高的心,我们一路前行。偶一瞥旁侧父亲,无比兴高采烈的样子。平日窝在家里,看惯了一茬又一茬抗日队伍成长的眼睛,乍一见乡间所有的事物自然新鲜无限。间或我一打趣,父亲即果断制止:开车不能说话,影响安全,我没开都没有说呢。
在乡间,春色虽近尾,春意仍浓烈。远处便见路旁一户人家,大红春联仍然醒目,两个小孩点玩着零星炮仗。看惯了车辆过往的人家,看着我悠哉悠哉过来的车,当分辨得出我是新手。主人家冲我们招起手来:院坝里喝口茶,随便吃点花生瓜子,再走也不晚。那只白狗也过来,许是太像当年女儿抱回的那只流浪狗缘故,尽管我们生分,它也竟欢快地奔来。
父亲个子小,但步子快。像个逃课的少年,才不顾及高低纵横处呢,无处不轻快。慢点,看着点,有的是时间。虽然招呼还是有作用,但父亲总在高我处,等我,等我,又等我。
文峰观,我终于来了。父亲将双手合作喇叭状,望着山下对岸如带的城,大声地喊着,风把他的欢声送往了能远的远。
巫山来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回上文峰观,今天算是了却这个愿了。
六十年代初来巫山,七十古稀了还一愿。我不知道这么多年,父亲还没来过这里。快慰的是,我随口一说的去转转,竟又解了我们父子间的一个情结。
请旁人为我们合了张影,父亲执意要我傍着他,父亲双手叉腰的样子,比我神气多了。
回来的路上,途经先前那户请我们喝春茶的人家,停了停,摁了几声喇叭,以聊作回谢。主人和狗闻声出,回望,带笑,余晖照着小院,一切真好。
想起孔子一句话:礼失而求诸野。
浮世咶噪,我宁肯在山野渐行渐远。
3
取下樟木相框,翻看过往照片。
我细看一张,父亲旁侧就细说一张。
这顶你满一岁时戴的风雪帽,是你妈在城里看见样式后回来凭记忆缝制的。
这件你上初中时穿的衣服叫列宁装,是楼上鲍孃孃裁做的,全校老师的娃娃里头,她就只给你做过。鲍孃孃对别人很凶,不知是不是教物理的缘故,我想。
这张,你穿这条牛仔裤的这张,我到现在都还看不惯,把你两个妹妹都衬丑了。是不是哦?我边拿近着端详,边啧啧啧感叹:长头发,白衬衣,牛仔裤,白网鞋,我没看出哪不帅的呀。
其实,父亲当年看不惯的,是我那头长发。以后好多年,他都不释怀当年老校长送给他的那句话,这个娃娃不学好,今后就是个社会青年。只是父亲眼下再说这个,语气已然冲和,很有自己和岁月达成了和解的意思。
而我印象更深的是,好在当年还没出现现在的破洞牛仔裤,在我用半块青砖磨洗出来膝盖处屁股处的浅白后,向来严苛的母亲竟没对此发难,这在很大程度上保全了我的青春期尊严。
这是我师范的毕业照,这是你妈行干校学习结业的合影,在长长照片密密合影者里,父亲手指轻滑之间,就找到了青春焕发笑容灿然的母亲。你妈那时好年轻,父亲笑着说。
这是你易伯伯干伯伯李伯伯,他们都是我这一辈子的好朋友。看着已逝易伯伯曾经朝气的容颜,父亲好一阵凝噎。
记忆唤起的父亲,就像这个尘封已久的樟木相框,一旦打开,陈香徐徐。
可惜了,没有留下我当年画毛主席像的照片。要是当时是热天的话,就会赶上城里万师傅进来照相,那就能留下珍贵的照片了。
我没想到父亲会说这个,其实父亲以往好些回说到这个,只是都是同样深深的抱憾。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画画,除了那本泛黄的师范复习资料封页上,一幅他习写的素描画。
前不久,邓叔叔来单位问事,我迎前打招呼时,老人家喊我小名的那一嗓,在长廊里响了个透彻,过往的同事齐开心笑,笑我,笑他。邓叔叔老矣,口齿利索起码减了一半,宽大身躯至少减了一半,耳朵也没原来好了,问他什么,要像大声呵斥一样,他才能够作答。这个样子,我特别心酸,不单作为一个老人,更多似我一位亲人。多年前,我老喊他胡司令,他就会做出扬手一巴掌状,快时还顺手抄住我,露出胡传魁特有的凶神恶煞。当年台上那个惟妙惟肖的胡传魁扮演者,而今精气神上相去已远。
邓叔叔吹拂着茶沫,轻轻一啜,便自顾喃喃:你妈当年演阿庆嫂唱得好好,演得好好。可惜了,你妈现在不在了。老人总是爱回忆絮叨,只是邓叔叔末尾补上的话,让我既预想不到亦不敢往下接续。
邓叔叔,我爸当年画过毛主席像,这是真的吗?我问得急迫且认真。这是真的,你爸爸当年还是搭着梯子画的,首先要在墙上打格子,然后再用笔在格子里按放大比例勾出线条,最后才用油画颜料往上面上色。要画好多天才画得完。邓叔叔说到这儿,话流畅起来,中途他也停下来盯望着我,似乎奇怪着我怎么会问一个本没什么奇怪的话题。
想起来了,画的是毛主席去安源那幅,毛主席穿着长衫布鞋拿着一把油纸伞。太像了,如果画不像,你爸敢画吗?
说及这儿,我马上就岔了邓叔叔的话:邓叔叔,我就想知道这个,我爸画得真的像吗?他因这个挨过批斗吗?
那哪儿可能嘛!哪个不会画的敢上去开这个玩笑?除了画这幅,你爸还画过毛主席另外的像,有一幅,叫什么?叫?我想不起了,是毛主席穿着大衣挥手的那张。另外,你爸写标语,刻钢板,那就是小菜一碟了。茶不太烫了,邓叔叔来了一大口:还有,弹风琴,你爸也弹得好。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师范生,没得说的。看邓叔叔神情,一下回到了校园般。当然,我是说的你爸,没说我,不含我哟。我笑了,老人一旦好玩起来,跟一个小孩没什么区别。
父亲在孙女钢琴上弹唱《洪湖水浪打浪》的景象,跟着浮现出来。多年没摸琴了,中间不免出现断续,父亲不厌其烦地重来着,就如他多年多年前,灯下给我讲题样:来,重新来过,重新来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