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新歧途佳人》（一）
新歧途佳人（一）
第一次见到戚雅，作为女人的我都被她的美貌惊艳到了。顺滑的垂肩长发，洁白无瑕的脸配上精致的五官，像雕塑大师手中的作品，一个不折不扣的古典气质美女。
“那是谁？”我问同事。
顺着我的目光很容易找到目标，“项目部新来的同事——戚雅。漂亮吧？”
熙熙攘攘的公司餐厅里，我单方面结识了她。
项目部性质特殊，职能独立，直接向总经理汇报工作，办公地点都和我们不在一处，不出意外，我和戚雅不会有交集。在我的意识里，漂亮的女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清高自负，不好相处。其实我很想知道更多戚雅的事，但并不急于一时。一旦你开始关注一个人或者是一件事，有时候不需要太费心，这些消息就会自己送上门，女人最擅长为此贡献时间和精力。
戚雅不是公司餐厅的常客，从此再没有在那里遇到过她。
“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戚雅吗？”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同事便主动送消息过来了。
“记得啊。”
“别看她那么年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才二十三岁。”
我已经三十了，第一个孩子才几个月大。我不经意地和戚雅做比较，分析着同为女人的差别。秉持着一贯的理念，虽然对戚雅很感兴趣，我也没有追问下去。这个女人像一座宝藏，我更喜欢慢慢挖掘，等待她的秘密一点点全部呈现在我眼前。
那天早上公司的二把手李总在门口散步，看到戚雅，问道，“昨晚打电话让你陪几个客户吃饭，怎么没去？”我正好从旁经过，看到戚雅低着头，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老天都在为我进一步了解她创造机会。那天我带儿子去上早教课，竟然遇到了戚雅。她抱着女儿，小可爱两三岁的模样，继承了妈妈的肤色和样貌，又一个美人胚子。小美人情绪不高，一直撅着嘴巴。一个瘦高的男人追过来，不合时宜地大声喊着“来了来了，爸爸来了，宝贝，你的娃娃在这里”。说着把一个小小的芭比娃娃塞进女儿手里。戚雅小声埋怨道，“别大呼小叫的，吓着孩子。”男人不理会老婆的劝告，嘟嘴继续逗女儿开心。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戚雅，如今却大失所望。这个样貌和举止略显稚嫩的男人，实在不符合心目中我为她制定的择偶标准。他的发型显得很邋遢，而且油腻腻的。白T加破洞牛仔裤提升几分时尚感，但是破洞袜子算什么呢?无解。大概等的不耐烦，他起身来回溜达着，不住地埋怨：“真麻烦！非要上什么早教课，花这么多钱。直接上幼儿园就行了。”似乎是习惯性的冷漠，戚雅没有回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男人的意见没有被采纳，由此可见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吝啬于投资子女教育的家长，我并没有好感。老师过来通知上课，我的孩子在幼儿组，戚雅抱着女儿去了另一间教室，他的丈夫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肩头挎着一只簇新大红色女士手提包，似乎刚刚拆封，所过之处留下很浓的皮具味道。
同样的渠道，我从同事那里得知这个男人的姓名，职业。田传好——无业，偶尔打打零工，收入微乎其微。戚雅的工资大概三千元左右，夫妻两人的收入加起来，养活四口之家实属不易。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似了无痕迹，量变引起的质变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经意间带来让人猝不及防的变化。期间，公司走了很多人，来了很多人，来过很多人。员工的生活水平日渐提高，贷款消费的观念流行开来。原来能停十辆车的小停车场每每有空闲，现在增加到三十个，来晚了就没有车位。普通员工购车理智且谨慎，能够满足家庭日常所需几万元的小品牌三厢车居多。领导的车大多是两厢中高档配置，至于色系，以黑白灰为主。
我那位消息灵通的同事悄无声息溜到我的座位旁，表情很诡异，我的耳朵又有福了。就传播八卦而言，这位同仁简直是天赋异禀，无人能及。谁和谁违反公司规定谈恋爱，牵手逛街被逮到了；谁的家庭正在闹矛盾，夫妻呀还是婆媳呀，连当事人说的话都能绘声绘色演出来，仿佛她就是目击者。
“知道那辆红色宝马是谁的吗？”同事用分贝极低的蚊子音在我耳边低语。
我摇摇头。
那辆宝马出现时日不长，鹤立鸡群般令人瞩目，即使不了解此车价值几何，单凭“BMW”三个字母隐隐透出的贵气，也让人望而止步，忍不住观摩瞻仰一番。
“别卖关子了。快说，我这一堆文件等着……”
“戚雅的。”
我的心一沉，想到了田传好袜子上的破洞和那只大红色劣质女士包，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戚雅的发迹非同寻常。
“知道那车是怎么来的吗？”
“买来的呗。”我的答案换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她环顾左右低声说道，“听说她想辞职，去了趟领导办公室，第二天就开了辆宝马来上班。说是二手的，也值不少钱呢。宝马呀！”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三个字，连感叹号也演绎出来了。扭曲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
“你看你，刚才还一脸严肃，这会儿笑得跟朵花似的。人家是一步登天，贫农直接成了白富美，火箭的速度啊。可怜我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
“夸张了啊。什么贫农？我之前还在东方爱婴早教班看到他们两口子带孩子去上课呢。”
“你知道她原来多么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吗？哪里能领到免费的蛋糕、奶粉，哪里能买到最便宜的衣服、鞋子，没人比她更清楚。从网上买个水杯不仅挑最便宜的，收到货后随便找一张有瑕疵的照片发给商家，让人家退钱……”
“不会吧？”
“不会吧？”同事模仿我的声调重复着，“会。反正之前是的。”
我摇摇头。
同事受到了打击，“雪燕，不带你这样的。我提供的消息什么时候失真过？谈恋爱的那两个，是不是被公司查实，还……还罚款了？白纸黑字红章的通报，不假吧？闹矛盾的两口子是不是离婚了？还有……”
鉴于她的八卦都是别人的不幸，我于心不忍，赶紧制止道，“有必要这么在意吗？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的八卦你没告诉别人吧？”
“你清水一杯白纸一张，也配有八卦？你没有谈论价值，一边凉快去。”
“这是夸我吗？”
她白我一眼，气呼呼转身走了。
之后关于戚雅的消息源源不断，她换了新的苹果手机……她买了两千多的新挎包……她买了很贵的新大衣……她像个暴发户，一夜脱贫成了白富美。
一次重要客户来公司参观，领导安排了我陪同接待，正好那天餐厅人手不够，我便主动客串服务生帮忙上菜。菜差不多上齐的时候，领导让我坐下一块吃。说是吃饭，不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眼疾手快。酒杯茶杯一空，我就要起身为客户和领导斟茶倒酒。宾主尽欢之际，大领导朱总突然对谁说了句，让戚雅来，几个人同时低头掏手机。过了一会儿，戚雅的红色宝马稳稳当当停在了招待厅外，她本人如一股清新的风吹了进来。
“雅，找个地方坐下，一块吃点。”朱总招手唤道。
“好的，谢谢朱总。”她看似无意地环顾四周，轻巧落座在我的旁边。能同时容纳二十人的餐桌显得有些挤，她的胳膊时不时碰到我，便小声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一副乖巧的邻家女孩样，她的侧颜很美，带着淡淡的微笑，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很好闻，却让我怀念起那只大红色挎包。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交流，让我有种苍海沧田的感觉。如果她知道我了解她那么多底细，会作何感想，我很好奇。其实那次在早教班是个建立联系的好机会，孩子是桥梁，况且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戚雅另一边是一位男客户，她刻意远离他，所以才不断碰到我，即使这样，她也没有调整座位。她也许是出于对客人的礼貌尊重，我更愿意理解成她是对自己的保护和尊重。戚雅的美丽不招人妒忌，女人喜欢，男人当然也喜欢。邻座的男客户满脸痘痕，一口龅牙，实在让人食欲不振，多亏戚雅将我和他隔开。他对戚雅颇有好感，挖空心思搭讪，先问戚雅是哪里人，巧的是他爷爷的爷爷在那里生活过，后来迁到别处；接着问戚雅在公司主要负责什么，他听得聚精会神，还不住点头；然后又问她对面的谁为什么说话大舌头，其实那是我们公司销售部总监，早已经介绍过的，是个广东人。戚雅从不主动挑起话端，她安静却不容忽视，偶尔起身帮客人倒酒倒水，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她几乎不动筷，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一口茶水。
短暂的接触，我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戚雅是个自爱的人。传言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能向她本人求证该多好！我简直痴心妄想，且不说我们仅一面之缘，认识还不到半小时，她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雪燕，请帮忙把水壶递过来，谢谢。”戚雅专注地看着我，请求道。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莫不是像我关注她一样，她也在暗中关注我？这个想法闪过脑际，瞬间让我有些小小的激动。她刚刚为一位客人倒完酒，另一边客人的茶杯又空了。我的思绪飘荡之际，戚雅已经做了这么多，我赶紧起身帮忙。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重新落座后，我问她。
“参会名单上写着的。”她淡然一笑，这样回答我。是的，招待重要客户时会把陪同人员连同宾客名单打印出来，放到每个人眼前，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么多名字，你怎么知道我是衣雪燕？”
她环顾全场，头靠过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一个女孩子，名字上很好区分呀。”真喜欢听她说话，称我女孩子。真是冰雪聪明呢！她冲我微微一笑，仿佛一只斑斓的蝴蝶停在摇曳生姿的荷花上，分辨不清她是蝴蝶，还是荷花是她？
厅里开着空调，她的深色毛呢外套搭在座椅后背上，里面穿着长款高领浅灰色兔毛衫，左袖口的梅花刺绣若隐若现。我的衣橱里也挂着一件同款，浅蓝色，因为价值不菲，没舍得穿。我和戚雅其实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重视孩子的教育，待人接物的态度和方式相似，我们喜欢同一个品牌同款式的衣服，如果给我们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也许我能够找出更多的共同点。招待餐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岗位，我变得忙碌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戚雅，同事也没有再传播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仿佛她的故事过了保质期，已经不新鲜了。
除了工作，我的业余时间也安排满满，没有空闲。当作家是我从小的梦想，当优美顺畅的文字从笔端书写出来，准确表达了心中所想的时候，那种感觉仿佛看到密林山涧中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叮咚唱着歌流向远方，怡神怡心。我想把写作当成事业经营，在这之前，我需要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所以现在写作是我的第二职业。我的创作生涯发端要追溯到小学时期。当时我学着儿童报上的童话故事虚构了一篇《牡丹姑娘》，结尾至今我都记得“牡丹姑娘乘着鲜花编织的小船漂向远方，漂到那个没有黑暗没有丑恶只有光明善良的美丽的地方”。我对这篇故事十分满意，拿给家人阅读，如果他们早一点意识到我有写作天赋，鼓励并培养我，说不定我已经是个被人约稿的著名作家了。可惜他们给出的评价是：还行，有点平淡无奇，然后就把故事还给了我。言归正传，那段时间，我的第二部小说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网上连载了五万字后，H出版社联系我打算买断版权，拍成电视剧。也许怕被其它出版社抢占先机，H出版社大张旗鼓地派来两个人到我所在的小县城约我面谈。在这个不缺自由撰稿人和网络作家的年代，我不得不从心底里敬佩他们的慧眼识珠，同时感叹“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第一次和之后的几次见面我们都约在了同一家颇具格调的咖啡馆，我喜欢那里的氛围，顾客特别特别少，就像被我们包了场。
H出版社派来一男一女，Tom和Lissy，我们见面谈论的主题是小说出版和剧本改编。是我想的太简单，本以为三言两语可以在电话里说清楚的事情，没想到面对面讨论了两三天还没有明朗的结论，还伴随着学术争吵。我因此越来越理解他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见我。当我们阅读一本好书，或者欣赏一部精彩电视剧的时候，或许根本想不到这背后艰辛的付出。除了我的作品，他们针对我个人提出两种方案：一是将我包装成美女作家推向市场，然后以我的知名度带动小说销量，并在多个一线和二线城市举办签售活动；二是由我担任女主角来演绎我写的故事。
说实话听完这两个方案，我有点蒙圈，自认为我的写作功底还不足以享受这么高的待遇。理智跳出来对我说，这是个陷阱，就像手机收到中奖短信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一件事情你用惯常思维想不明白，那它肯定存在问题。他们大概觉得人人想当明星，于是先用这个诱惑我，接下来就应该是从我口袋里掏钱了吧。我明确告诉他们我没有出道的打算，我喜欢安静无人打扰的生活。他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又说，我们严重跑题了，你们找我是谈小说的合作，方案里却全是对我的包装。
OK，Tom蓦然翘起兰花指，着实惊悚了我一下，他说道，“Lissy，我只想说一句，活久见！还是你来吧。”
Lissy和气看着我，解释道，“衣小姐见谅，Tom就是这么幽默。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wait！那样是哪样？Lissy，这个有必要专门解释一下吗？现在是解释这个的时候吗？你们又跑题了。”
“雪燕，你的故事很美，情节构思也巧妙，就像我们一直讨论的，语言和细节描写上很多地方需要修改和进一步的沟通。”Lissy没有理会Tom，这一次我和她真是心意相通。
“没问题。这也是对我的指导和促进，全力配合。”
“谢谢。”Lissy一直保持着officelady的职业素养，彬彬有礼。
“那方面我们放弃了吗？”Tom毫不避嫌地当着我的面和Lissy说悄悄话，可惜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boss那边不好交代。”Tom又说道。
谈判进展缓慢，简单的甲乙方关系，因为凭生出的枝节，迟迟没有敲定，Tom和Lissy为了这个case暂住下来。那个幕后掣肘之人，从未谋面的大boss，强势得很没道理，我一个写作圈的菜鸟，不上道的无名小卒，值得他这么费心折腾吗？想出名会写点东西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咦，我竟妄自菲薄起来？
“雪燕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们提出的方案了吗？即使真的成了明星，也可以很低调，生活不会受太大影响的。”这一招“偷换概念”他们玩得炉火纯青，明星的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只有当事人有发言权。没有精力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无论白天黑夜总是黑超遮面的所谓明星躲躲闪闪仿佛见不得人的画面，坚决摇了摇头。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和我一样沉默起来。
戚雅恰在此时出现，不偏不倚坐在邻桌，我的斜对面，还冲我友好一笑，我没有回应，希望她知难而退，离开我们的视线范围，但是她没有离开。来这里的客人不是谈情说爱就是谈生意，大都会选择僻静无人的角落，我此前交代过这间咖啡馆生意萧条，顾客极少，此刻也一样，空座位很多。戚雅的出现令我很不安。我的第二职业还没有正式公布，我的朋友、最要好的同事都不知道她们身边生活着一个自诩作家的生物，有时候会把她们说的话，做的事写进小说里，更有时候会以她们为原型进行创作。当她们议论《花开花落》这部网络小说写得多么接地气，她们多喜欢的时候，却不知道作者正是我。
“觉没觉得里面的小乐和我很像，喜欢八卦，也经常做傻事？”同事问我。
“每个小说里都要有这么个人儿，调节剧情。”
“总感觉写的就是我，或者以我为原型创作的，口头禅都一样。”
公司每况愈下，亏损严重，勉力支撑，我一边工作一边兼职还能写出二十万字的小说，就算拍着胸脯保证“我的创作绝对不会影响到工作”，领导如果信了，我立马下第二个保证，“今后我的小说里正面人物都冠以您的真名，只要您不介意”。希望我有说后面那句话的机会。
虽然和戚雅接触极少，我仍担心走漏风声。消息的传播可不受这些限制。一旦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保不齐明天我那个消息灵通的同事会向我当面求证。同为女人，我了解这样一个事实，只供两个人分享的秘密，即使冠以绝不再外传的名义保证，也会不断传播出去，有些话注定像男人的誓言一样不可信，表达的语气越是郑重其事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