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胡同旧事
每逢深冬,我总是盼望降雪,尤其是那种‘’梨花‘’乱舞、满目洁白的视野。这样的冰天雪地,北京那些被改被拆、被浓妆艳抹的老胡同,便能还原几分旧时情景。此时,我很享受独自徜徉其中,在婉转迂回中遥想。
岂能忘,我2岁到12岁,在北京西城区后罗圈胡同的四合院里生活。唐诗中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之句。而我,童年与少年的10年,则演绎了一则胡同童趣。
我所居住的那条胡同周边,有建国以来以“人民”为名的大型剧院,有末代王爷府,有清代步军统领大院,有京剧大师梅兰芳故居,有护国寺金刚殿遗存,有“打响讨袁第一枪”——蔡锷将军北京故居,有老舍创作《四世同堂》的深巷小院,有清末大太监李莲英西城宅院……遗憾的是,当年,我不过是顽皮稚童、懵懂少年,对这些文化遗迹知之甚少。
记得那个雪晨,我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在我熟悉的胡同里慢行。老街深巷,在满目洁白的世界里,停靠的机动车在酣眠,装修的噪音暂静止,令人不愉快的空气,也变得澄澈许多。四合院老树枝头的寒雀、旧墙上摇曳的一蓬衰草,在迷蒙视感中温着旧梦。
于是,我努力追想,拉回儿时记忆……
北京老胡同的“铅灰色”仅是底色。随着季节变换、年节到来,会夹杂一些五彩斑斓。
君不见,春色初现,蓝天上开始摇曳彩鸢。时值盛夏,影壁前花草争妍。秋风乍起,邻里小聚院中,石桌盘中的紫色葡萄、红色甜枣,皆为本院所种植。清雅悦目的桂花糕、淡黄甜美的菊花饼,凸显邻里一份情。深冬岁末,旋转五彩的风车、空竹,粘牙的关东糖、红彤彤的糖葫芦逐一展现……长短有别的胡同,谈不上深长,但四季总有应时之色。
直到人过中年、直到两鬓染霜、直到我把追忆当成茶点去细品,北京胡同的吆喝、老街坊热情的招呼……在梦境里依然清晰。
记得老胡同游商的吆喝,五花八门、各显其特。蓬勃向上的春季,曙光初现,阵阵清亮、悠扬的吆喝声,便从胡同口传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感知,那是卖小蝌蚪的声音。于是,梦中多了一幅画面——翠柳依依、河水清清。我坐在一块青石上,读着课文《小蝌蚪找妈妈》。忽然,天上雷声隐隐、飘下细密雨丝,水中游来一群蝌蚪。天际处,朦胧神秘,不远处,几声蛙鸣……
热浪涌来的夏季,老人们午睡时分,我常坐在四合院门楼下的青石墩,感受含带清爽感的穿堂风,等邮递员送来《中国少年报》,迫切想看系列漫画“小虎子”的新故事。记得当时,新来的报纸接到手,我总爱放到鼻前,深嗅字迹上散发的油墨香。对此,身着绿色邮政工服的叔叔指着我笑,说今后你上班,最好能干“报纸堆里工作”。谁知一语成谶。数十年后,我成为一家报社的编辑,从清晨到黄昏,萦绕身边的,大多是淡淡油墨香。
我居住的胡同名为“后罗圈胡同”。顾名思义,胡同走向呈环状。环状胡同两侧,都是大小不一、精简不同、风格有别的门楼。走入门楼,或是独门独院豪华气派,或是一院多邻构建简约。记得金色闪现的秋季,每到萧瑟黄昏,胡同口常见一位住户在徘徊。那是邻院总爱吟诗的中年人。或许因他独身一人,家境较差,致使他衣衫不整、须发蓬乱、略有醉态、步履松弛。但见他踏着厚厚的黄叶,在后罗圈胡同环绕到前罗圈胡同。边走边低吟浅唱。直到天色暗淡、街灯亮起、路静人稀,才长叹一声,消失在自家门楼内。
童话般的冬季,每到晚雪初歇,是胡同最静时段。昏黄路灯亮起时,偶有高潮迭起……
后罗圈胡同东面,留有晚清年代废弃的斗鸡坑,是当年八旗子弟设赌斗鸡的乐园。以斗鸡坑为界,孩童们打雪仗乐此不疲。昏黄路灯下,雪花弥漫时,密集的雪球在空中飞舞,笑声此起彼伏。入夜,那情景翩然融入梦。轰轰烈烈的欢愉场景,引得我笑出声来。
那年月的冬晨,窗帘刚刚透出一抹亮色,四合院扫雪声便由近而远、节奏舒缓,像是扫雪人怕惊动邻居。我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掀开窗帘向外凝望。总会见到熟悉的身影。那是多年来一直乐于帮助邻居的曹大叔。倒垃圾、修家电,为孩子们读书报、讲故事,笑容可掬。我模糊记得,他是一家单位的领导。院中长辈都叫他“曹主任”。只见他扫雪后,拍拍身上积雪,骑着半旧自行车上班而去……那亲切、熟悉的身影,那和蔼、浑厚的声音,在我幼小的心境,留下一抹美感。
老北京四合院的深情,像是一块古玉。虽有些暗淡,但深厚圆润的包浆,总会让人爱不释手。那年月,哪家院落的葡萄或是枣儿熟了,周边各院都能感受到甘美。谁家的炸酱面出锅,街坊四邻的孩子们闻香而来,围拢锅边聚精会神注视。做饭的大妈笑容满面,给孩子们各盛一小勺。尽管当时物质相对匮乏,炸酱多为葱油炸酱。那年月,谁要外出,没有锁门的程序,只需向邻居招呼一声,保证安全无虞。门前的炉火,若主人在外,必会有人按时添煤。晾干的衣物,若遇风雨,自会有人去打理。我当年居住地,是北京厂桥街道办事处管辖范围。街道干部及户籍警,经常出现在四合院,或向孤寡老人嘘寒问暖,或为军烈属洗衣买菜……哪家婆媳不和、夫妻不睦,总有街道干部入门调停。
屈指算来,从胡同迁出,来到北京四环外、继而五环外的楼房居住,已半个世纪。而今,那胡同虽在,但很多老宅旧院已面目全非。
近年,我每每进入胡同,总想见到一二老邻居。然而,相逢者多为面容陌生、表情冷漠、操着满腔北调的租房客。常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不速之客。老街坊们,你们还在否?
雪晨,我在胡同边走边忆,直至近午。当我走出后罗圈胡同、穿过南北向的棉花胡同,走进“百花深处”。忽听到巷口一家院中播放弘一法师所作《送别》。那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悠悠传来。是时,雪花远、冬阳现、街上依然清冷,我一时不知,该去向何方……
展读
《禅艺会》是一个开放的平台,人人可以订阅,人人可以投稿,人人可有专栏。禅艺文化十八项,由雅道八项(茶道、花道、香道、琴道、书法、绘画、收藏、诗词)、生活六项(建筑、庭院、空间、家具、素食、服饰)和艺术六项(书法、绘画、雕塑、摄影、手艺、法物)组成。在这里,你将看到与众不同的图文资讯。原创无穷、图片无码、转载无限。邂逅之后,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