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向往的“魏晋风骨”,到底是“无能”还是“风流”?
问答音频荐书视频辟谣关于魏晋南北朝时代,一个出名的“热词”,就是“魏晋风骨”。对于这个“热词”,魏晋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历代都有人大书特书。赶上类似的乱世后,更有不少“名流”心驰神往。说到这个词,许多人想到的,不是白衣飘飘的优雅,就是多少人物那潇洒的放浪形骸。其中的自由、个性、独立的风姿,也令无数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然,对这个“热词”,后世也不仅仅是好评,“狠踩”的更是不少。同样在魏晋南北朝时代,那位曾威震天下的北伐名将桓温,就借着点评名士王衍的由头,对一些“名流”一顿抨击。所谓“风骨”“风度”,在桓温眼里,不过是吃得多不干活的“千斤大牛”,看上去体魄肥硕,其实根本干不了活,最后还是要被人杀。所谓“名士”,国难面前,啥用没有。如果细看这时代不少人的“魏晋风骨”,比这“千斤大牛”还不堪的场面也比比皆是。有人“口不论世事,唯咏雅玄虚而以”,有人“常饮酒废职”“清谈误国”,这都还算其中的“良心人物”。那么,这惹来后世无数羡慕的“魏晋风骨”,也真的有这么不堪?不妨,看看学者张程在其新作《乱世三部曲》里,对“魏晋风骨”的真实解读,无论正面负面,我们相信,这是这几年少有的,对于这个历史话题最为客观的描述,很值得分享下。
魏晋风骨留给我们的光一
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动乱时代,却也是知识分子性情张扬、风范永存的盛世。知识分子的张扬与活跃,似乎与王朝权威的稳固程度成反比。唐宋元明清等王朝巩固、皇权显赫的时代,知识分子循规蹈矩,没有太出彩之处;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清末民初等大动乱时期,知识分子东奔西走,或呐喊鼓吹,或叩问内心,反而留下了不朽的绚烂篇章。
对个人内心压制最重的并非学问高低、家境贫富、眼界宽窄,而是政治权力,肇源于朝堂之上的权威。中国古代王朝要维持统治,总要推行统一的思想说教,便在客观上剥夺了知识分子海阔天空进行思考的可能。强大的中央权威配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垄断,让社会尽量保持一个声音。魏晋时代,先是三国分立,然后是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恰恰是中央权威最低落的时期,为知识分子的张扬活跃提供了可能。这个时期,虽然儒学在官方的支持下,仍以经学的形式延续着,但受到了玄学和西域传入的佛学的挑战。人们的思想开始多元化。知识分子自由思考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实政治的黑暗。从曹魏初年开始,忠孝仁义的说教只停留在人们的口耳之间,就连说教者本人都不信奉。魏晋都以“禅让”形式登基,统治阶层贪腐堕落,朝政黑暗,哪有忠孝道德可言?出于对现实政治的失望和反抗,老庄思想和玄学进入了知识分子的视野。后人往往以“魏晋风骨”或者“魏晋风流”“魏晋风度”等来形容魏晋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进而指代那个思想活跃、自由奔放的年代。我们可以从个人自由和政治权威的关系角度入手,认识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状态。
二个人自由和政治权威具有天然的排斥性。要思想自由,难以避开的问题就是要和政治权威保持距离。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知识分子要生存,毕竟人的一生很难逃避官府的骚扰。但是,人们可以在思想上和政治权威保持平行,不阿谀不攀附,保持人格上的独立。从东汉末年开始,正直的知识分子就刻意与政治保持距离。管宁和华歆,年轻时同席读书。一次,有乘坐官车的显赫人物从门外经过,管宁岿然不动,照样读书,华歆则丢下书本跑去观看。管宁于是割断席子,对华歆说:“你不是我志趣相投的朋友。”果然后来华歆成了逼汉献帝禅位的曹魏开国大臣,为世人所鄙夷。而管宁隐居辽东,教书育人,得到了知识界的普遍赞同。只有与权威拉开距离,知识分子才能客观地看待政治,观察社会,自由地思考。思想和权威的平行姿态,逐渐塑造了一批刚正、耿直的魏晋文人,他们做到了对权力不卑不亢,敢于坚持自我、维护自身的利益。
东吴末年,吴主孙皓暴戾无常,动辄大开杀戮。一次在朝堂大会上,孙皓突然问大臣诸葛靓:“卿字仲思,为何所思?”诸葛靓正色说:“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此而已。”这里说的忠孝、诚信都是正直高尚的人应该具备的,可惜孙皓并不具备。诸葛靓敢于当面指出孙皓的缺点,可谓胆大。诸葛靓是曹魏叛将诸葛诞的儿子。诸葛诞割据扬州反对司马家族篡位,派诸葛靓入吴求援,失败后诸葛靓就留在了东吴。东吴灭亡后,诸葛靓迁徙到洛阳居住,拒绝晋朝的委任,一直没出来当官。他因为与晋室有仇,常常背洛水而坐。其实,他和晋武帝司马炎是发小,感情很深,如果想当官,机会是很多的。后来,司马炎想见见诸葛靓这个老朋友,就通过诸葛太妃来招呼诸葛靓进宫。诸葛太妃是诸葛靓的姐妹,嫁给了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诸葛靓入宫,和诸葛太妃相见,司马炎突然闯了进来,拉着诸葛靓饮酒叙旧。酒酣,司马炎问道:“你还记得我俩当年竹马之好吗?”对一般人来说,皇帝亲口提及当年的情谊,是多大的恩典啊!诸葛靓却说:“臣不能吞炭漆身,今日复睹圣颜。”吞炭漆身说的是战国刺客豫让的故事。豫让受知于智伯。韩赵魏三家合力攻杀智伯,豫让为报知遇之恩,矢志复仇,于是漆身毁容、吞炭改变声音,伺机刺杀赵襄子,事败而死。诸葛靓念念不忘司马家的杀父之仇,说完这话涕泪交加,悲恸不已。司马炎脸上无光,赶紧退场。出宫后,诸葛靓都以见到司马炎为耻辱和人生的污点。这是对待皇帝的例子,还有许多对待权臣的例子。东晋王导征召王述做属官。议事的时候,王导每次讲完话,下级官员纷纷争着赞扬王导的远见卓识、高屋建瓴,表示要贯彻落实好王导的意思,现场充满阿谀奉承。王述职位低微,只能坐在末尾,却说:“丞相又不是尧舜,怎么能每件事都正确呢?”这样的认识,想必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王述那样的勇气。琅琊王家的王含担任庐江太守期间,以贪浊闻名,名声败坏。其弟王敦是掌握天下一半兵权的枭雄,为哥哥王含护短,一次当众说:“家兄在庐江政绩卓著,庐江官民交口称颂家兄!”王敦的主簿何充马上正色说:“我就是庐江人,听到的事情恰恰相反!”此语一出,在座的人都为何充捏了一把汗。何充神态自若,没有丝毫惧意。最幽默的一个段子是裴楷创造的。名士裴楷是西晋的大臣。晋武帝司马炎一次在朝堂上自信满满地问:天下人怎么评论我啊?裴楷马上回答:“陛下肯定不能与尧舜相比,因为朝中有贾充这样的人在!”贾充是司马炎的宠臣,当时的太子妃、后来的皇后贾南风的父亲,更是天下皆知的佞 臣。裴楷的正直和胆量可见一斑。
梁王、赵王是皇帝的近亲,煊赫一时,封地富庶。裴楷每年都向两位王爷借钱,且金额巨大,动辄几百万。借到钱后,裴楷都用来救济贫寒的亲戚故友,绝口不提还钱的事情。有人笑他:“你怎么能靠骗钱来施恩惠呢?”裴楷则说:“我这是在劫富济贫啊。”梁王和赵王都拿他没办法。
三魏晋文人对政治权威的超脱,便利了个性无拘无束地发展。自由的思想海阔天空地驰骋,再配合老庄学说的自然无为,文人们言行、生活纷纷回归了从容、淡定、自然的原始。魏晋可能是文人在思想上最放松、自然的时期——有人说南宋是文人的天堂,可能在生活的安定上南宋时期超过了魏晋,但在思想自由度上南宋绝对逊于魏晋。魏晋文人的头脑中去掉了许多枷锁,身上少了许多约束,人际关系也趋向自然。东晋时,王徽之担任桓冲的参军,桓冲死后,王徽之转赴建康任黄门侍郎。他在建康郊区遇到了从建康启程赴江州去当刺史的桓伊。王徽之早就听说桓伊善吹笛,“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只是没有听过。他马上停船吩咐下人去传话:“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下人吓了一跳:桓伊出身桓氏望族,是淝水之战的大功臣,又是新任的江州刺史,家族门第并不逊于王徽之的琅琊王家,但声望、地位远高于王徽之。你让他为你吹笛,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啊?下人硬着头皮去传话了。谁想,桓伊听说有人想听笛,随即叫停车驾,下车,布置胡床,拿出笛子吹了起来。据说吹的是《梅花三弄》。吹罢,桓伊上车而去,王徽之继续行船,客主不交一言。魏晋时期的家庭关系也比较直接、自然,不像后世那般烦琐多礼。晋武帝时期,参与灭吴的王浑,出身太原王氏,娶了著名书法家钟繇的曾孙女钟琰为妻。一次,王浑与钟氏共坐,看到儿子王济从庭前经过。王浑欣慰地对妻子说:“我们生下了这样的儿子,足慰人意!”钟琰却笑道:“如果我当初嫁给了你弟弟王伦,生下的儿子肯定比我们儿子更优秀!”此话一出,夫妻俩并没有反目,还是相敬如宾。
荀粲是魏晋时期著名的玄学家,和妻子感情深厚。冬天,妻子发烧生病了,荀粲就跑到庭院中把自己冻冰了,然后回到房内用身体给妻子降温。妻子死了,荀粲悲哀过度,不久也死了。荀粲生前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深爱妻子:“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意思是自己的妻子是大美人,自己更看重女子的外貌而非品德。古代历史讲求“妇德”,给妇女加上层层枷锁,用所谓的“德”来抹杀女性本身的风韵魅力,束缚妇女追求美貌的权利。裴楷评价道:“荀粲这句话是情之所至所说的,并非盛德之言,希望后人不要理解错了这句话。”对于厌恶的人和事,魏晋时期的人也不需要虚伪地掩饰,可以爱憎分明地表达出来。晋武帝时,荀勖为中书监,和峤为中书令。惯例是,监与令同车往来。和峤性情文雅、正直,对荀勖的谄谀奉承非常厌恶。每次公车来了,和峤就抢先上车,一本正经地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座位,不让荀勖上车。荀勖只能再找车。历朝历代的人,做到了达官显贵的,几乎修炼得都很圆滑,不要说跟厌恶的人同车而行,就是和敌人称兄道弟也大有人在。只有在魏晋,道不同,不同车而行。从此开始,晋朝对朝廷的监、令各给专车。魏晋文人天性自然,敢作敢为。王粲生前最喜欢听驴叫,在他的葬礼上,司马昭对吊唁的人说:“王粲最好驴鸣,我们可各作一声以送之。”来客纷纷响应,大家都学驴叫来给王粲送行。
四与个人风骨相伴随的是那个时代宽容的社会氛围。人们很难说清楚,到底是魏晋风骨带动了社会氛围的宽容,还是宽容促成了文人的自由、正直和洒脱。西晋时曾任尚书令的乐广看到当时清谈风气兴起,人人谈玄学,还有的人以任放为达,甚至裸体见人,虽然不认同不支持,但也没有利用权力进行打压。乐广留下了一句名言,足可以反映魏晋时期的宽容。他说:“名教中自有吸引人的乐趣,何必去追求放达和裸露呢?”人各有志,有人爱熊掌鱼翅,有人爱青菜萝卜,不必强求统一。嵇康在玄学中得到快乐,乐广在名教中获得乐趣,那么就各干各的吧。尽管魏晋时期也出现过杀害嵇康之类扼杀思想自由、破坏社会宽容的恶性事件,但魏晋文人的思想并非完全的不自由,镇压毕竟是少数,是小概率的事件。司马昭杀害嵇康后不久就后悔了,杀戮一个对政权没有直接危害的清谈者,却激起了文人集团和政权的直接对立,得不偿失。同样,王导、王敦等大权在握的人,对公然顶撞、出言不逊的王述与何充等人,心里肯定不舒服,可也能做到默然以对,不去打击报复。因此,魏晋社会总体非常宽容,政治权力很少打压思想自由。体现社会宽容的最典型的例子是司马睿。司马睿庆祝皇子诞生,大赐群臣。大臣殷洪领了赏,谢主隆恩,然后谦虚了一句:“皇子诞育,普天同庆。微臣在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功劳,愧受厚赏。”司马睿笑着回答:“生皇子这种事情,怎么能让爱卿立下功劳呢?”一来一往,殷洪无意,司马睿幽默。便是在开明盛世,这样的段子也极少会在君臣之间出现吧?魏晋时期,文人的绝妙表现还有很多,留下了无数闪光的言行。南朝刘宋的临川王刘义庆广招文学之士,搜罗材料,润色整饰,编撰了《世说新语》。这本书为后人保留了魏晋风骨的绝佳素材。其自由、正直、宽容的魅力,吸引着后来者不断翻看这本书。书中的文人盛事在大一统的秦汉时期没有出现,在之后的隋唐两宋元明清更不可能出现了,正因为独特,才具有重要的欣赏和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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