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七件事:从四时即事诗说宝玉由欲入情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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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风花雪月七件事——从春夏秋冬四首即事诗说贾宝玉由欲入情的觉醒》。
作者
老刀
“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
——宋·邵雍《伊川击壤集序》
云南的大理很美,人称说有四景,分别叫作: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若于春日留连于此,则可一日享尽风花雪月的美景,虽会抱“春风过客”之憾,终也可享“秋水星河”之福。
风花雪月古来即是文人墨客的事,要有钱,还要有闲,还要有点情怀,否则就雅致不起来。劳苦大众是没有这样情怀的,他们有的是粗缯大布一般的生涯。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写了四首诗,是他对迁居大观园之后富贵闲人的生活有感而发,显得志得意满,终偿所愿。用文中的话说,叫作“十分快乐”。这四首诗分别记了春夏秋冬四季夜里的事,活泼地写出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风景”的禅门意境。
《春夜即事》说:春夜里,细雨微寒。远巷,悠远的更声轻敲入耳;室内,妆台上的红烛盈盈如泪。有侍儿在铺陈锦被,有侍儿在轻怨娇嗔(袭人),有侍儿在偷懒斗舌(晴雯),真是一片祥和温暖,“我”于这嘻闹之中满足地渐入梦境,谁知道眼前这些究竟是真实呢还是梦幻呢?
这一首,写了宝玉与众丫鬟睡前嘻闹之事。诗里用“春色”赞众女之美,以敌春寒之料峭,读之自有盎然之意。又以一个“嗔”字暗写袭人之贤,一句“点点花愁为我嗔”,与第二十一回的“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若合符节。又以一个“懒”字暗写晴雯之勇,一句“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与第五十二回中的“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夜即事》说,夏夜里,窗外明月如镜,室内檀香如霭,有位佳人,正酣然入梦。“我”醒来,呼唤她准备茶汤,奈何惟有笼中鹦鹉学舌搭腔。有丫鬟(琥珀)捧来了沁人心脾的荷露之茶,有丫鬟(玻璃)推开迎进了神清气爽的柳风之凉。亭下水波荡漾,亭上是谁在纳凉?夜已深了,她们渐渐散去,朱楼之上,是谁在卸去晚妆?
这一首,写了宝玉由梦中醒来眼中见到的众女儿纳凉的景象,十分生动活泼。已经是从春夜里的室内,把眼睛看向了窗外,从关注“色”字,转而写到了“声,香,味,触,法”了,眼耳鼻舌身意所有的感官都调动着投入其中了。所以,这个诗,通人的多和感觉的丰富,迸发出的是一种欣欣向荣的力量。
诗中又暗写五人:一,“倦绣佳人”是说袭人,赞其劳,《蒹葭》诗说的“佳人”,是指品德高尚的人。二,“窗明麝月开宫镜”是说麝月,赞其明。三,“室霭檀云品御香”是说檀云,赞其香。四,“琥珀杯倾荷露滑”是说琥珀,赞其精。五,“玻璃槛纳柳风凉”是说玻璃,赞其透。此五人的五个行为,五种品性,把这夏日里的夜晚衬托得分外有情。那“柳风”一词,真把风写得神形兼备,与“春风又绿江南岸”同样妙不可言。
《秋夜即事》说,秋夜里,绛芸轩寂寥沉默,月光如水般洒进窗上的茜纱。苍苔掩住了石阶,有鹤沉睡其上,井中水雾升腾,凝于桐叶而成露,打湿了栖于其上的昏鸦。潇湘馆里,婢女抱来了衾被,放下了床帘的金钩,那个独自凭栏的人儿已回去了,身后的翠珠门帘也已落下。怡红院里,在这秋夜,因酒醉而口渴,“我”独自难眠,侍儿重新拨开炉火,为我烹煮汤茶。
这一首,作者用双峰对峙的手法,以俯视的视角,摇动着镜头,从大观园外的绛芸轩和碧纱厨,写到大观园里的潇湘馆和怡红院,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写出了前者的往事如烟,也写出了后者的生机盎然。虽是秋季,大观园里已有萧杀之气,却压不住青春成长的力量。
此诗于“极静”之中写出了“极动”,这个“极动”即是宝玉的少年萌动的相思之意。黛玉初入荣府时,绛芸轩与碧纱橱是一个屋子里的两处地方,所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喜怒哀乐,近在咫尺,没有什么相思。而现在,二人虽处一园,却分两处,虽在近在咫尺,却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以,这样的一种力量是无可比拟的。
《冬夜即事》说,冬夜里,三更时分,雪静静地飘着,怡红院的梅悄悄地绽放,潇湘馆里的竹杆杆挺立。在这样一个夜晚,却无法入眠,身披锦绣,出到庭院,月光映射着白雪,如梨花满地,松影铺满庭院,鹤与松相伴兀立。在这雪夜里,与众女儿饮酒赋诗,新雪烹茶,当真是快意人生。这里,梅与竹是一对,松与鹤是一对,前者有高洁之性,后者有长久之愿。到此,风花雪月诗酒茶,人生得意七件事就写完了。
《纵横经》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可干而逆之。这是万物发展的规律。读此四诗,确能感受到这个规律。
读《春夜即事》,能感受生发的气息,“盈盈”与“点点”,“泣”与“嗔”,“轻寒”与“春色”,无一不令人欣喜。
读《夏夜即事》,能感受到生长的力量,“开宝镜”与“品御香”的大气,“倾”与“纳”的雅量,“齐纨动”与“罢晚妆”的宏阔,无一不令畅快。
读《秋夜即事》,能感受到收敛的力量,“绝喧华”与“浸茜纱”的静中之动,“锁石纹”与“飘桐露”的静中之动,“至”与“归”,“舒”与“落”的由动而静,无一不令人慨然。
读《冬夜即事》,能感受到隐藏的力量,雪与月相映,梅与竹生辉,松与鹤兀立,女儿与公子相伴,诗与酒茶相融,无一不令人在淡然中怦然。
这四诗是禅意的人生,是对美好的赞赏,是对生长的敬礼。但每于诗之最末处,总是生出一种“不安份”的意思。《诗经》说:“寤寐思服,展转反侧。”用俗话来说,就是“睡不着”。从《春夜即事》的“梦中人”,《夏夜即事》的“幽梦长”,转到《秋夜即事》的“夜不眠”,《冬夜即事》的“睡未成”,从春夏的唤茶,到秋冬的饮酒烹茶,宝玉已是烦恼渐生。曹公于此四诗之后,以白描之法,一笔勾出这样的烦恼。文中说:
“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这真是大妙。为何会如此?曹公又揭开谜底,是因情,一本《会真记》,一段宝黛对话,也就品出了宝玉的心思。
此四诗,令人在风花雪月诗酒茶中,品出了爱情萌芽的力量,宝玉由此有了一场性别的觉醒,从此开始,“情”之一字轰然登场,成为《红楼梦》的主题,二十六回黛玉的“发幽情”,二十八回蒋玉菡的“情赠”,二十九回的多情女的“愈斟情”,三十回的“情烈死金钏”,三十四回的“情中情”,四十三回的“不了情”,到七十八回“斩情”,就这样,宝玉因情而感,终至遁入空门,这一切皆从四首诗的不安份开始,从宝玉的“不自在”发端,一发而不可收拾。
《莲坡诗话》说: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烟酱醋茶。”
在人的成长中,风花雪月终究还是要变成一地鸡毛。亦如宝玉的话,珍珠终究也是要变成死鱼眼珠子的。因此,生活是需要诗和远方的。《浮生六记》说:
“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
于烟火气里融入一些书卷气,方是真意趣。正是:
春花秋月相皎皎,夕阳西下寻鸡毛。
饮酒吟诗且烹茶,雪夜凉风自逍遥。
一种闲愁相思苦,两处庭院静悄悄。
若得自在须无我,欲除烦恼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