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双红 | 偷偷摇晃的秋千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有个庙子,庙子很小,只有一个和尚。庙子平时是没有什么人去的,只有春节前后,庙子才会热闹起来。按照习俗村里人请来了唱戏的班子,搭起戏台敲锣打鼓锦衣华服,台子下男女老少搬了板凳坐在那里看戏,瓜子屑落了一地。
我们几个小孩子狡诈,常常故意跑到后台去偷看戏子们,他们往往会撒一把糖把我们哄走。我们欢天喜地地分吃了。有时候就能看到和尚拿着一把扫帚慢悠悠地扫,我们在一旁扔,他慢慢地扫,从不上前来阻止我们。
他穿一件发白的黄色僧衣,年纪二十岁左右,从来不笑,但慢悠悠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又让你觉得安安心心的。
回家后我告诉奶奶那个怪和尚的故事,她叹了口气说,那也是个可怜人。
和尚没有名字,他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买的人家又生了儿子,他就成了弃子,后来被庙子里的老和尚收养,顺理成章地做了和尚。老和尚去世了,他就一个人住在庙里。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庙子前的柳树下搭了个秋千,有时候就会看见和尚靠在庙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他手里拿几卷经书,看一会睡一会。时光在他身边格外缓慢。
再后来我们长大了一点,四散天涯。几年后再回来发现柳树下的秋千还在
,而且另一旁的柳树下又多了个秋千,和尚在那里慢悠悠地晃。我走过去,他恍如梦初醒地转过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说:你长大了。
他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变。
书上说,学佛的人有庄严宝相,我却看不来什么庄严,也看不来什么宝相。只觉得这一张平凡清淡的脸,和我们都差不多。
那天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吹来的时候很轻,我们荡了一下午的秋千。庙子前有一条潺潺而去的小溪,庙子后是山,时间静止得仿佛山门口的石狮子。我们在尘世间日新月异,这里的生活却经年不变,不老不死。
一阵风花就谢了,再一阵风窸窸窣窣的大雪盖了枯黄落叶,一阵雨后白雪消融,新绿迫不及待地冒出尖来。
我又长大一点,再回来的时候,和尚死了。
我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过,原本别镇有个大寺,想把和尚叫去当护法,可和尚却执着要守着这个小庙子。他不属于这个尘世,也不属于尘世边缘那一群苦修的佛教徒。他就像一阵风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几天后的傍晚,我一个人去庙子里荡秋千。庙子这次是彻底空了,只留下黄色的墙红色的牌匾,匾上不知是谁留下的字,花落芳缘流水。
耳机里的歌换过好几次,等我意识到一旁的空秋千也跟着晃了好几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闷热的空气里一切静谧,房檐下的风铃无风自动,我停下来看了好久,空秋千还在晃。
准备停下它的手伸到一半,我才想起,和尚的肉身被请去后山的化身窑里火化。今天是荼毗法会后的第七天,后山的炉火还在燃着。
我表面平静地慢慢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家走去。路途说远不远,我手脚发冷心跳乱蹦,直到看到坐在家门口的奶奶才一口气放下来,哇得哭出声来。
奶奶听了我的遭遇后,摸摸我的头,把一串菩提子戴到我手上。
奶奶说,和尚来的时候,和我现在差不多大。那时候老和尚也在,奶奶信佛,偶尔会带一些斋菜去寺里。和尚的家人在远方,后来全因贫困死觉了,有个晚上,奶奶看到大殿后面的广场上站着一个人。
广场很大,入夜后月亮成了唯一的光源,银灰色的光铺满大地。
半梦半醒的奶奶问那个人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
他说来找轩轩。
轩轩是和尚的乳名。
奶奶把手往和尚住在的屋子一指,回头却发现,刚才那人站的地方空空荡荡一片,唯有秋风吹过。
在那之后我经过庙子心都会蓦然一沉。不是因为恐惧。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以致常常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常常觉得,那把秋千,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一定在偷偷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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