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点点离人泪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作者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风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次韵，用原作之韵，并按照原作用韵字的次序进行创作，称为次韵，也叫步韵。诗词唱和中用原韵还有两种情况，一是用韵，即用原诗或词韵的原字，但不必按照原来的次序来和诗、和词；二是依韵，即用同一韵部就可以了，不必求原来的字。咱们看章质夫的原词：“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粘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苏东坡所用韵字“坠、思、闭、起、缀、碎、水、泪”与章质夫的完全一样，且次序相同。
从教，任凭。如张先的词：“傍画桨，从教水溅罗裙。”如辛弃疾的词：“从教斟酒浅，休更和诗忙。”
无情有思，是说杨花看似无情，却有情思。这个思在古代还可念si，第四声，在《佩文韵府》里，思既属于上平声的“四支”部，又属于去声的“四置”部，在四置部中念第四声。这句词用了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这里反用其意。思，心绪，情思，又与柳絮那种丝丝连连的“丝”谐音。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对这句诗，有一种说法是，柔肠指柳枝，萦损柔肠，就是说杨花被柳枝挂上了。出处是白居易《杨柳枝》诗：“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如柳枝。”娇眼指柳叶。古人诗赋中常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如韦庄的诗：“微红几处花心吐，嫩绿谁家柳眼开？”困酣娇眼，指杨花在柳叶上停滞不动。可我觉得理解这句话不必要这样牵强附会，咏物讲究不即不离，不滞于物，这里完全可以当作是拟人手法，将杨花比喻成一个女子，因牵挂情郎而损柔肠（不是有个成语叫“牵肠挂肚”吗？柳絮飘飞，遇物而被撕扯，正像牵肠挂肠），因无精神而睡得时间长了（词中常有相思而不愿起床的描写），眼睛涩了，想睁开却又合上，这和柳絮的粘连的样子又很像。这样解释，才能承接前面的“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启接后面的“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又还被、莺呼起，化用了唐人金昌绪《春怨》的诗意。原诗是：“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缀，连结，连缀。如王禹偁的词：“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意思是说，天上大雁排队飞，远远看去就像连结在一起。
一池萍碎，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句是从前人诗词中化用来的。唐代诗人徐凝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宋初叶清臣词：“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试翻译如下
杨花像花，又好像不是花，也没有人怜惜，任由它飘坠。抛开家（树枝），傍在路旁，细细思量她看似无情，却饱含情思。杨花多么像一个思妇，因牵挂而损伤柔肠，因相思而酣睡，美丽的眼睛想睁开却又合上了。她是梦可以随风飞万里，寻到情郎的去处，只可惜又被莺啼唤醒了。
不可惜这种花儿飘飞落尽，只是叹恨西园满地落红难再重缀成花。早晨一阵风雨，杨花踪迹何处寻？落在水里好像一池碎碎的浮萍。满园春色就像这柳絮，分成三份，两份变尘土，一份随流水流逝。认真看来，杨花不是杨花啊，点点全是离人的泪。
赏析
苏东坡这首词，抓住一个“惜”字，围着杨花的形态，让感情四处漫延，越漫延越深。开始说惜杨花（感叹无人惜，恰显出自个的怜惜来），接着将这种“惜”扩大到思妇身上，那种魂牵梦萦的相思，真让人怜惜。到了下片却又一转，转入惜春伤逝，“恨西园、落红难缀”，有多少无奈？那碎乱的像浮萍一样的杨花，正是心碎的外在形象。到此还不止，又将杨花比作离人泪，这又是惜人生离别，更让人伤怀了。这一句，我觉得影响到关汉卿和王实甫，汉卿的杂剧《关大王（关羽）独赴单刀会》中的一段唱词《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完全是苏东坡的诗意。还有王实甫的《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是化用了范仲淹与苏东坡的词。
王国维说，苏东坡这首词：“和韵而似原唱”，章楶（即章质夫，楶读作jie，二声）的词“原唱而似和韵”，对比一下看，章楶的词写得更切近柳絮，也跳出柳絮，写出离人泪来：“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可以说，章楶的词也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何以比不过苏东坡的“高致”呢？胸怀不同也。南宋的胡寅在其《酒边词序》中说苏东坡的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而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埃之外。”有这一种超然之气、阔大胸襟，才能有这样悲天悯人的大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