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他死了,就像他活着时那样,我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甚记得他的长相。在我的印象中,他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从来没有笑过。对于生活,他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承受,逆来顺受。
他死了,死于一场意外,高空坠亡。有人说是迟早的事,因为他为了多挣哪怕一点点钱,会去接各种爬高踩梯的危险活儿,而又近似完全没有防护设备。
他是“疯老娘子”的儿子。自打我记事开始,每当黄昏降临,他总会推着一辆二八式老自行车,到处寻找不知又跑到哪里去的疯娘——人们叫她“疯老娘子”,没人知道她已经疯了多少年。她每天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嘴里一刻不停地连说带骂,有时大小便都不脱裤子直接解决。
天色越来越黑,他四处呼唤“妈”的声音就越大越焦急。找到以后,又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连哄带吓甚至骂着才能把他母亲带回去。小时候我曾经费解——为什么非要带她回去呢?现在想来这个问题直指人心,而他无疑有善良的心和伟大的灵魂。
他是“掏大粪的”。每当平房的公共厕所粪积如山时,人们就会念叨“掏大粪的杂还不来?”说来也怪,人们念叨了没两天,他就戴着一顶能垂到肩膀和前胸后背的蓝布帽子,骑着那辆大二八来了。自行车后座的一侧挂着白灰桶,同另一侧挂着粪桶。
人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掏完粪离开的,只能看到厕所满地的白灰,厕所外小道上的滴滴粪迹,以及自行车印渐行渐远。而我那时还只会纳闷——他是怎么知道厕所需要掏的呢,他为啥偏要干这个脏活儿?
这就是我关于他的全部印象。近期听说关于他的消息,一次是几年前,我家搬家时送了他一个沙发,再一次就是他的高空坠亡。
他死了,留下妻子和一女一儿。女儿已经嫁人,儿子还在上高中。至于他的母亲,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这便是一个“别人”眼里“别人”的一生。也许这就是所谓命?但这种归论如何又不带着旁人的傲慢,谁又有资格代为总结他人的一生呢。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音
——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