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吉普赛人——绍兴堕民与绍剧
……可是幸福也不在你们中间,
不幸的自然的儿子!
在破烂的篷帐里,
还做着苦楚的梦,
就在荒野中也逃不了不幸,
到处有命定的情欲,
那就抵抗不了命运。
这是一首普希金写于1824年的长篇叙事诗《茨冈》中的结尾,茨冈是俄语吉普赛人的音译,长诗开创了描写吉普赛人特别是吉普赛女性形象之先河。此后不久,法国文艺史上诞生了两部传世杰作:其一是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的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小说问世后曾多次改编为电影、动画片、戏剧等,其中最著名的是同名电影《巴黎圣母院》。其二是法国作曲家比才于1874秋创作的歌剧《卡门》,它是当今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部歌剧。比才死后,由美国女高音格拉汀·法拉主演的有声电影和查理·卓别林主演的无声电影,更是扩大了歌剧的名声。
三部名著的主角都是善良、豪爽、奔放而富有神秘魅力的吉普赛女郎,而她们又都以悲剧结束人生,为一代代世人留下不可忘怀的记忆。吉普赛人的内心有着特有的一种浪漫的向往和天生的特质。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而是以大篷车为家和交通工具,以卖艺为生,在一个个城市间游荡,逐渐成为世界闻名的流浪民族。他们辛苦逡巡,浪迹四方,艰难营生,对生活毫无要求和梦幻。他们与乞丐、小偷混在一起,躲不开处处被驱逐和嫌恶的命运,也世世代代活在生育、乞讨、再生育的恶性循环中。
由吉普赛人联想到地球的另一端——浙东特别是绍兴的堕民,两者同样是一群对生活没有梦想的乱哄哄流民。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乃尔,所不同的是吉普赛人是一个流浪民族,而绍兴堕民并非一个民族,且定居在一个固定地方。
关于堕民,在沈国安兄的文中已有所陈述,无需赘言。而绍兴周氏兄弟的两篇文章更是言简意赅,值得重温:
六月二十九日的《自由谈》里,唐先生曾经讲到浙东的堕民,并且据《堕民猥谈》之说,以为是宋将焦光瓒的部属,因为降金,为时人所不齿,至明太祖,乃榜其门曰“丐户”,此后他们遂在悲苦和被人轻蔑的环境下过着日子。
我生于绍兴,堕民是幼小时候所常见的人,也从父老的口头,听到过同样的他们所以成为堕民的缘起。但后来我怀疑了。因为我想,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况且看他们的职业,分明还有“教坊”或“乐户”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也说不定。还有一层,是好人的子孙会吃苦,卖国者的子孙却未必变成堕民的,举出最近便的例子来,则岳飞的后裔还在杭州看守岳王坟,可是过着很穷苦悲惨的生活,然而秦桧,严嵩……的后人呢?……
不过我现在并不想翻这样的陈年账。我只要说,在绍兴的堕民,是一种已经解放了的奴才,这解放就在雍正年间罢,也就不定。所以他们是已经都有别的职业的了,自然是贱业。男人们是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庆吊事情就帮忙,在这里还留着奴才的皮毛,但事毕便走,而且有颇多的犒赏,就可见是曾经解放过的了。
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重大的侮辱。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
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民国22年7月3日
——鲁迅《我谈“堕民”》
小时候买玩具,最普通的是烂泥菩萨,一种戴纱帽的是官,还有一种女的是老嫚,即是堕民的妇女。堕民俗称堕贫,是绍属特有的被差别待遇的阶级,据说起于明初,规定不准应考试,不准与平人通婚,这禁令在前清雍正时已经取消,民国元年再度声明,可是一般生活大概还是没有更变。他们聚族而居,在郡城的中心部份,总称三埭街,男的专业做吹手,做戏,以炒豆麦糖(俗称堕贫糖)换取鸡毛破布烂铁,钓田鸡似乎也是他们的事,因为儿歌中有满天月亮一颗星,田鸡来亨钓堕贫之语,虽系反话亦是一证。俗谚又云,人生路不熟,看见堕贫叫阿叔,这种经验却是许多人都有过的。有一次往木栅山送长辈的葬,船抵埠后有好些山路,我同几个本家少年不愿坐山轿,便自走去,走了好久看看情形不对,山窝里又无处问路,好容易才遇到对面来的一个人,正挑着换破布的担子,由同行叔辈中年长的出头去请教,才知道再下去要到坡塘了,谢谢他的指点赶紧回转,才及时走到坟头(这里所说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现在情形如何却不知道了)。
1950年2月1日
——周作人《堕民的生活》
更可贵的一篇文章是郑公盾(前《红旗》杂志文艺组组长、科普出版社总编辑)于1948年、1985年写就的《浙东堕民采访记》长篇文章,在“两上绍兴”两节中详尽地记叙了堕民的来龙去脉、足迹所及、生活习俗、文化艺术等等。
堕民又称“怯邻户”,在绍兴亦称“丐户”或“乐户”。被视为“贱民”的堕民,历来备受歧视与奴役。他们不得入四民(即士、农、工、商)之列,不许与一般平民通婚,亦不许应科举,多任婚丧喜庆杂役等事。绍兴堕民虽与一般平民毗邻相处,然习俗殊异,地位低下,一直在悲苦和被人轻蔑的环境下度日。早在南宋成为堕民时即为人所轻,元、明、清时被列入“丐籍”;其所从事之职业,均被贬称为“贱业”;平民视堕民为“贱人”,堕民之举止行动,一概侮之为“贱相”。
堕民主要分布于江苏、浙江等省,浙江堕民则以绍兴一带最多。绍兴城内堕民,原住蕺山山麓、昌安附近寨下,后移居三埭街,即永福街、唐皇街、学士街,此三条街前、中、后并列,与南北向的通衢大道呈“E”字形,合称“三埭街”,又称“堕民街”。据绍兴县立民众教育馆40年代统计,三埭街约有堕民3000余人,绍兴全县共有堕民3万余人。
对于堕民起源,众说纷纭。据说南宋时,中原为赵宋王朝根本无法控制地区,故将俘获叛军遣送临安(今杭州)以东之后方,史称堕民“远徙浙东”。而实际上从流传的逸史载,自越王勾践到明永乐皇帝朱棣,共有九种说法,然而据堕民自述、史籍记载以及民俗学者考证,多以为堕民起源于南宋。对此明代徐渭、沈德符以及明末清初顾炎武均有著述。
正如鲁迅所云,堕民的职业都是旧时的“贱业,其中如:做饴糖, 扎“阁富”,挑换糖担,制作加工家禽毛和猪毛、旧棕、破布、旧棉花胎,抬轿,理发,配猪种,抲田鸡,贴“年签”与跳“灶王”,做老嫚(喜娘)和吹鼓手,以及从事开叫子店、棕丝店、麻袋店、打锡店、裁衣戏具店、草鞋店、理发店以及卖锡拗、竹柯、古董等商业活动。再有更普遍的就是演戏。
一如吉普赛人多从业于流动马戏团和娱乐场那样,绍兴堕民以演戏为业者甚众,所演多为“绍兴大班戏”(后称“绍剧”)。
民国初年绍城堕民所组织戏班多至百余,执戏业者占全数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名角以下不止五六千人,戏班有高调、乱弹、文武班、水陆之分。戏本多由口授,每班各有主管人,戏子前额剃光,使人一望而知,名角多采包银制。在抗战以前还有数十班,但战后仅剩十数家。堕民家庭出身而负盛名的演员有小花脸王茂源、小生阿林、老生彭云生(艺名筱昌顺)、花旦林玉麟以及以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著名于世的章宗义(艺名六龄童)、章宗信(艺名七龄童)等等 。章宗义在其回忆录《取经路上五十年》里也提到:1924年,我出生在绍兴学士街一户商人家里。祖上是元末蒙古族的后裔。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把驻在南方的元朝蒙古军队集中在一起居住,世世代代只当吹唱道士、吹鼓手、喜娘或傧相……
演戏的职业之一是唱清音,在三埭街上挂着的同春台唱班、荣华堂、余庆堂等牌子的,就是唱清音的乐户,他们不化装,坐着唱戏。遇士大夫家喜庆、嫁娶或寿辰之日每为捧场清唱。在三埭街一带操唱清音者,有十五六个班,每班约八至十二人,由主人指定,但必为双数。他们大抵是唱了一出绍兴戏折子后,再唱一出徽调(平剧),相间而唱,每日约唱七八出。在清光绪年间,清音最有名的是荣华堂,每次工资竟达八元以上。在结婚大礼时吹唱者披上戏衣,跟着迎娶的彩轿沿途游行以壮行色。
流行于浙江绍兴、宁波一带的绍剧,以“三五七”、“二凡”为主要声腔,表演以武戏见长,风格粗犷、朴实。二凡”唱腔的特点是高亢激越,紧拉慢唱,且它的拖腔不受乐曲限制,演员可以根据剧情需要尽情发挥,与西秦腔相似。据传这是由于南明潞王朱常芳、鲁王朱以海等把乐工带入浙东(另有一说是李自成将西秦腔带到安徽,在后来的演出过程中与“三五七”融合,最后由徽州商人带入浙江),使西秦腔与余姚腔融合,逐步形成一种激越昂扬的新腔,称为“调腔”。调腔初为吹唱道士班和堂名班等坐唱形式,一人兼唱多行脚色,并以大锣、大鼓、铙钹伴奏。搬上舞台后,称“绍兴高调班”。明末清初,昆腔盛行,继而乱弹传入,高调班纷纷兼唱昆腔和乱弹,形成三合班。清乾隆年间(1723~1735年)开始盛行。
咸丰、同治年间,高腔和昆腔逐渐失去观众支持,特别在农村,乱弹备受欢迎,于是艺人改唱乱弹为主,称绍兴乱弹班。清末民初,绍兴乱弹班开始进入上海。受京班(京剧戏班)影响,化妆及舞台陈设均有改善,舞台开始设置软、硬布景和聚光灯,化妆趋向细致。到20世纪20年代,演员多习文弃武,文武班开始了合流。20世纪30年代,女旦登台,戏装、头饰日益鲜丽精巧,扮相逐渐规范。20世纪30至40年代,从其他剧种引进置景技巧,盛行机关布景。
抗战期间,绍剧面临极度困难,戏班只剩下同春班一枝独秀。虽然戏班减少,但演员名流却辈出,吴昌顺以及老生七龄童、十三龄童,武生六龄童,旦角筱玲珑、章艳秋等一大批名艺人名动当时。
建国后,绍兴乱弹正式定名为绍剧,开始按剧情进行舞台美术设计。当时有同春、同兴、新民等九个民间职业剧团。后经登记、合并,数量虽稍有减少,但由于招收新学员办了数期培训班,培养了接班人,使绍剧得到较大的发展。1956年改同春绍剧团为浙江绍剧团。1965年有专业绍剧团六个。“文化大革命”中绍剧受到摧残,粉碎“四人帮”后又得到复苏。
20世纪60年代,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把这一地方剧种推到顶峰。1961年,浙江绍剧团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剧进京演出,先后在北京吉祥戏剧院、天桥剧院等地演出,天天座无虚席,轰动京城。
同年10月10日,由周恩来同志亲自安排,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走进中南海怀仁堂,为毛泽东、刘少奇、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毛泽东、周恩来、郭沫若等党和国家领导当时观看演出后,曾为该剧题写诗词而声名大振。该剧又被天马电影制片厂于1960年拍摄成电影,并于1963年5月获第2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戏曲片奖,在72个国家和地区放映。绍剧悟空戏也因此饮誉海内外,成了浙江绍剧团的里程式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