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牛图》之谜 | 能惊艳多少世人，就可迷惑几多众生
壹
唐 韩滉 五牛图
托春晚的福，国之瑰宝《五牛图》，又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其实，此图成名已早，各位在不同的场合，应该也看到过这五头憨态可掬的老牛，对它们的印象，却也停留于斯。
坦率地说，钻研此画的学者，又能有多深刻的见解呢？
《五牛图》的创作背景，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但凡谈及此画，所有的故事，前边都需赘上“传说”二字。
就如传统国画的技巧，留白方能令人发挥无尽的想象。
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这五头牛本身，就有几种不同的传说。
《五牛图》的作者乃是唐朝宰相韩滉，第一种说法是，韩滉作此图，是为了致敬梁朝学者陶弘景。
陶弘景出生于南朝士族，他十岁读《神仙传》，一十五岁作《寻山志》，是个飘洒隐匿的道家。
陶弘景虽然修道于深山，却并未忘情于世间，他数次替萧衍出谋划策。
萧衍就是后来的梁武帝。晚年的萧衍沉湎于佛教，怠于政事，少年的他，却颇有英气。梁衍尊崇门阀，宽待宗师，两战于北魏，之后诛杀东昏侯萧宝卷。
齐国末年，民间有歌谣唱曰：水丑木，为“梁”字。陶弘景援引图谶，数次推演的结果也是“梁”。萧衍终于顺应趋势，代齐而建梁。
萧衍建国后，多次邀请陶弘景出山。陶弘景每次都坚决不就，后来，他专门画了两头牛，令来者带给皇帝。
据《陶弘景传》所载，两头牛儿“一牛散放水草之间，一牛着金笼头，有人执绳，以杖驱之。” 陶弘景以牛自喻，他用隐晦的言辞告诉梁武帝，自己终究还是愿意当一头散养自在的牛。
梁武帝看到图画笑道：“这个人无所不可为，就像是拖着尾巴的乌龟。”
说归说笑归笑，每当国家有吉凶征讨之事，皇帝还会向陶弘景咨询，而陶弘景亦然知无不言，他因此被称作“山中宰相”。
韩滉所作《五牛图》，后来为赵孟頫所收藏。赵孟頫是元代书画大家，除此之外，他还是宋宗室后裔。
赵孟頫得《五牛图》后，日夕观赏，抚古而思今，之后欣欣然命笔题跋。右唐韩晋公《五牛图》，神气磊落，希世名笔也。昔梁武欲用陶弘景，弘景画二牛，一以金络首，一自放于水草，梁武叹其高致，不复强之。此图殆写其意云。
唐 韩滉 五牛图 赵孟頫题跋
赵孟頫后来在元朝为官，难免为世人非议，他便以此典故排解忧思。与其说是韩滉以陶景弘自喻，倒不如说这是赵孟頫的主张。试问，在内心深处，他不就是想当个“山中宰相”嘛。
但若说韩滉的《五牛图》，与陶景弘所画《二牛图》，没有任何关系，倒也不尽然。弘景画二牛，一以金络首，而《五牛图》中的最后一牛，也是以红绳络头为饰。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
清代乾隆皇帝，也收藏过此图，他留下一首小诗，其中前两句曰：一牛络首四牛闲，弘景高情想象间。
唐 韩滉 五牛图 乾隆题跋
乾隆所谓“弘景高情”之诗，即是言明了韩滉画作中的隐喻。
贰
关于此图的最终问世，还有一个民间传说。
话说，韩滉曾与朋友谈论绘画之事。朋友首先言道：“牛虽目前之畜，状最难图。”
朋友的意思是，牛是最常见的家畜，却最难画。其实，不单朋友有此论调，《淮南子》也曾提出过类似问题：“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
答案也很简单，世人皆不知鬼魅到底是何模样，而“狗马可日见也”。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
牛与狗、马一样，是最为常见的家畜。牛又比狗、马更重要些，因为农事为天下之本，而耕牛乃是农家之宝。想要把最寻常事物，画到深入人心，何其难矣。
某个晴日，韩滉行至郊外，他看到耕牛食草，牧童嬉戏，终于决定将所见付诸于图画。
韩滉交出了满意的答卷。要知道五只立牛向背不同，姿态有别，它们又皆是主角，这就意味着，既不能着力表现其中之一，又不能混淆错乱，毫无章法。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
赵孟頫去世三十载，孔子五十五代世孙孔克表，无意间邂逅到此图。
孔克表以为，画图贵在天机神韵，而《五牛图》独得天机。韩滉为农事而作此图，而孔克表虽然博学笃行，却安于作一个隐士与农民，他们真可谓隔世的知音。
唐 韩滉 五牛图 孔克表题跋
孔克表的朋友，曾为他写过一首长诗，讴歌其隐匿之事，其中有如下几句：
所性倦俯仰，阔焉与世殊。野服谢簪绂，衡门薄轩车。对酒不解饮，乃与陶潜俱。朝采篱下菊，夕钓江上鱼。
说回韩滉的画作。从左至右一字排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五头牛儿，分别是“步者、龁者、纵跱而鸣者、顾而舔者、翘首而驰者”，它们各自占据一方位置，各自有其神韵。
唐 韩滉 五牛图
为了做到繁而不乱，简而有致，韩滉最终采取对称构图的手法作画。具体方式是，让中间的青牛直面观众，其他几头分列左右，通过左盼右顾、瞻前顾后的姿态，与中间的牛儿产生呼应。
唐 韩滉 五牛图
五头牛既是一个整体，又可单独成画，达到和谐与统一的境界。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写文赞其画曰：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起辞官归里之望。
叁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观者眼里也有一千头牛。从古至今，对这五头牛的争论，从未消停过。
这也便引出了，韩滉创作此图的第三种寓意。
要想透彻了解《五牛图》，务必要了解韩滉本人的历史。韩滉，字太冲，名相韩休之子。他的一生，经历过安史之乱，大唐由统一走向割据，饶是如此，韩滉的仕途，却基本没有多少波澜。
唐 韩滉
韩滉品行节俭，志在奉公，衣裘被褥，十年一换，居室简陋，仅遮风雨。其弟韩洄曾在里宅修葺廊宇，被他知道，立即命令停工，并且严加呵斥。
韩滉擅长书法，长于绘画，却认为绘画书法不是紧要事务，于是自晦其能，从来不传授于人。
可想而知，他心存“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而韩滉作此图，也是为了抒发这种志向。
有学者以为，韩滉是用五头牛来比喻家中兄弟五人。
据《新唐书》所载，韩休共生有儿子七人，“子浩、洽、洪、汯、滉、浑、洄,皆有学尚”。
其中有兄弟五人，不幸经历过安史之乱，安禄山侵占京城后，韩浩、韩洪与韩浑，被叛贼俘虏并且杀害。
韩家这一支脉逐渐凋落，侥幸活下的兄弟，再也无意于政治。唯有韩滉一人，尚且为国家出力。
诸位仔细观摩《五牛图》，唯独最右边一头黄牛配以红绳络头，它的神情最为庄重，其余四头作散养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唐 韩滉 五牛图
而乾隆皇帝所作题跋：“一牛络首四牛闲”，显然他也注意到这一现象。
《五牛图》中的五只牛，毛色和品种各不相同，不可能凑到一起，韩滉可能不是在作具象地描述，更为表达某种主张。
史书中说道，韩滉好《易象》及《春秋》，著有《春秋通例》和《天文事序议》各一卷。
而《易经》中，有很多关于牛马的段落。譬如，《易系辞》中说道：“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驾牛乘马，运载重物到远方，大大地利于天下。
唐 韩滉 五牛图题跋
而《说卦传》中，更是言之凿凿地指出：“乾为马”，“坤为牛”。众所周知，乾为天 ，为君之道阳刚健；坤为地，为臣道任重而顺使。
所以，韩滉笔下的五牛，说的其实是君臣之道。
作为易学专家，韩滉通过最表象的事物，表现最深刻的内涵。他们兄弟几人，虽然致仕归老，或是卒于任上，但为国为君的初衷从未改变，就好比任重而顺的老牛。
据《后唐书》所载，韩滉少年即获得高位，渐渐鄙薄于后辈，但他在经济上躬身于农业生产，在军事上平定藩镇叛乱，是一位既能统兵，又长于丹青书画的文武全才。
传 唐 韩滉 文苑图
韩滉天纵聪明，犹然认为丹青诗画，乃是雕虫薄技。他的诗作在《全唐诗》中仅存有两首，且都不是多么出彩的华章。
有几个僧人聚众赌博，被韩滉瞧见，他出言惩戒，并作诗规劝，诗歌写得通俗，甚至没被收录进《全唐诗》中，读之却觉铮铮：
正法何曾执贝，空门不积馀财。白日既能赌博，通宵必醉尊罍。强说天堂难到，又言地狱长开。并付江神收管，波中便是泉台。
《五牛图》是一副绝世名作，但其创作意图也是千古谜题，它惊艳了多少世人，就能迷惑多少众生。千百年过去了，我们大概也无意于，解开这道谜题，所能做的，唯有如黄牛般奋进。
▼世间 · 好物
作者：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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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尹文：韩滉《五牛图》及诗文题跋叙说
曦艺斋：牛年再说韩滉《五牛图》
李大师及李延寿：《南史·陶弘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