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到底要怎么欣赏
到底怎样欣赏一幅书法作品呢?唐代书家孙过庭在《书谱》中说书法是:“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如何在黑白的世界里寻找性情与哀乐呢?
就像俞伯牙与钟子期那样,有奏乐者也要有知音,但是无论是奏乐者还是知音人,最起码要有可交流的东西,如果两者存在各种隔阂,很难谈欣赏。书法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也是如此,首先要有一个可供交流的“共识”。如何能达成“共识”,我认为双方都要努力。对于创作者来说,是要尽量作出适应时代审美、体现更高艺术水平的书法作品。对于欣赏者说,则要懂得审美,具有和书法艺术对话的能力。这样才谈得上书法作品和欣赏者之间可沟通。
所以,欣赏书法前提是要在欣赏者与作品之间建立一个 “共识”,没有这个“共识”就无从建立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其次,为了达成“共识”,欣赏者要具备基本的书法知识和审美能力。有了这种“共识”后,能够体会作品和作者的风格流派、气质格调等更高层次,就可以说是真正懂欣赏,会欣赏。就像欣赏京剧、舞蹈,不懂的人看热闹,懂的人知道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是都是功夫,都是学问。
下面我们就从欣赏者的角度说说如何建立两者间的“共识”。
首先要懂书法的形式和意境上的美具体指什么。
一、形式美
什么是形式美,具体的说就是点画用笔、结体取势、章法布局所表现出的美。
(一)点画用笔美
点画用笔就是指点、横、撇、捺等构成“书体”的基本形态。简单地说,就是组成作品的“线条”。书法中的点画用笔不同于正规印刷体和普通写字,它是一种对自然中与线形相似事物和各种质地的事物的模仿。在自然界中有很多种给人们带来丰富审美感受的形质,书家们善于将自然界的这种形质美提炼融合到书法中,使书法的笔画成为一种有意味的艺术审美形式。所以在古代书论中经常见到,以大自然的事物来形容书法美。例如,“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以大自然中最重要的“天”来喻用笔的重要。具体的说,书法中的点画用笔美主要是通过丰富的笔法而表现出的笔力、笔势、笔意。
笔力主要是点画线条中所表现出的力度和力量之感。举例来说,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图1)和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图2)的笔画,都很有力度。褚遂良的点画,如同飘荡着水袖的少女,婀娜多姿,纤细精巧。表现出的是一种劲健、秀挺、瘦硬的力感。颜真卿的点画,如同魁梧健壮的大汉,沉着朴实,表现出的是一种粗旷、雄强、着实有力之感。每个书家性格、修养、气质不同,决定了他书写出的点画线条不同,也就注定了不同的笔力之美。
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图1)
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图2)
笔势主要是点画的形状的态势。这种态势可以是静态,可以是动态。笔法中笔势的“势”,大概和中学课程中物理势能的“势”有些相似。它也有力度、方向、速度之感。古人总结出的“永字八法”,就是八种笔画表现的势。比如横为勒意思是写横画要有像勒住马缰绳一样的势。蔡邕在《九势》中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告诉学书者懂得用势。作为欣赏者要能在体会“势来”哪里,“势去”何处中,感受笔势的美。例如黄庭坚的《李白忆旧游诗》(图3)笔画,如同刀枪剑戟挥动,剑拔弩张,给观者的是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与此相比,怀素的《自叙帖》(图4),笔画如同钗股,盘环缠绕,时放时纵,传达给观者的是婉转飞动之势。
黄庭坚的《李白忆旧游诗》(图3)
怀素的《自叙帖》(图4)
笔意,是通过笔力、笔势或者更多的因素表现出来的。所以单纯的从某一方面去说笔意,都不够准确,只有以例子说明才相对充分些。相传王羲之很喜欢鹅,常常是喜欢观看鹅掌拨水游动的时候,日久而悟得“笔意”。这个“意”如果说和书法有直接关系,那一定在书写中流露出来。如果观王羲之《兰亭序》(图5)的飘逸灵动的笔法,再相对应其笔法在脑中想象鹅掌拨水的情形,似乎会明白王羲之《兰亭序》书法“笔意”的境界,这种“意”传达的可能是灵活的运笔表现出痛快爽利之美,也可能是波动的柔韧性如同毛笔提按的弹性显现出节奏和韵律之美。当然,观物各有所感,各抒己见。并且,中国汉字源于各种物象,本身就富有意趣。在上升为书法艺术就更有深意了。而这种“深意”不是知音不能寻觅,不是智者很难参透。
王羲之《兰亭序》(图5)
(二)结体取势美
结体取势是指由点画组成的部件构成的间架结构及其表现出的“字势”。结体或称结构,随着字形的需要,各种笔画之间有多种排列组合的方式。由此,不同的结体会给欣赏者带来很大差异的视觉效果。所以,结构是书法形式美的核心,用笔是基础,离开了结构这些单个的点画难以组合成完整的艺术体。离开了点画用笔谈结体,必定是空中楼阁。两者都不合实际也难有美的存在。所以欣赏结体取势美还要合同点画用笔。而这里的“字势”,实际是种视觉的感觉,例如看欧体字的结体,取的是向中心收拢的势,再看颜体字,与欧体很大不同,感觉到的是种向外膨胀之势。再比如米芾的《蜀素帖》(图6)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比,前者取倾斜欹侧之势,后者则是端庄稳重之势。
那么,什么样的结体取势才是美的?启功先生曾用黄金分割律给我们总结出简明易懂的“三紧三松”原则。即上紧下松、左紧右松、内紧外松。我们拿《九成宫》里的字作例子。上紧下松指的是字的结体最好上部取收紧之势,下部有宽松之感,这样字的整体有稳定感。比如
为了寻求字的变化和稳定,故意在笔画和结体上做了夸张,就是这个原因。左紧右松指的是字的结体最好左部取收紧之势,右部有宽松之感,特别是左右结构的字。比如
内紧外松指的是字的结体最好有向中心凝聚之势,或者说要有中心的“吸引力”。把一个字放在九宫格内(图7),最中心的格就是字的中宫位置。
九宫格(图7)
在书法结体取势中,字的重心大概就是在中宫位置。我们平常说“不要把字写散了”,就有收紧中宫之意。并且,收紧中宫的前题下,就可以在主笔或中宫以外部分的点画上作适当的夸张。例如
三紧三松原则只是结体取势的一般原则,不是绝对的,也不是欣赏结体取势美的唯一手段。比如颜体字就是一个特例,尤其是颜体的外张之势和内紧外松,不完全相合。甚至草书作品中一些字的结体取势,为了整体的需要还故意改变它。而且,结体取势美有很多方面,诸如大小、疏密、黑白、穿插、避就、相让等产生的美,都可以算。
(三)章法布局美
章法布局美是就通幅作品而言。是指字与字之间、行与行、字与行之间乃至通篇的处理,以达到整体美的效果。我们总结前面会发现,从点画到字的结体,再到章法,其实就是从局部到整体的过程。章法布局美,实际上是通过点画用笔和结体取势加上通篇协调而表现出来的。所以谈章法布局美,也要从点画用笔和结体取势说起。一幅出色的书作,其章法布局我总结大致上应该是:变化自然而又富有韵味,通畅协调而又烂漫多姿,款印讲究而又不忽视形式。
变化自然而又富有韵味。拿鼎鼎大名的《祭侄文稿》(图8)作例子。这是不欲佳乃佳的典型代表。颜真卿自己都不会想到,不经意间为侄子写的悼文草稿,竟成了赫赫有名的佳作。原因何在呢?原因就在于在心情高度激动的情形下,不经意间流出颜真卿的书法的内力,这种内力是真正的自然没有一丝做作;也是不经意间流露使通篇章法更富有变化,这种变化是有着独特韵味的,是悲伤的,愤怒的,是种苦涩的,更是牵人同情的味道。通畅协调而又烂漫多姿。
颜真卿《祭侄文稿》(图8)
再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图9)为例来说明。清代包世臣认为,苏轼的这个帖的弊端在过于烂漫,而近代的潘天寿先生,则意见不同。潘先生认为苏轼的字,尤为可贵之处就在于烂漫,特别是《黄州寒食诗帖》。我个人赞同潘天寿先生的看法。《黄州寒食诗帖》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四个寒食节写的手稿。彼时,苏轼生活艰难,心感被贬离乡之痛,寒食节亦没有欢心之感,信笔作诗,以消心头之闷。观其帖,起首“自我来黄州”直到“多月秋萧瑟”,字不相连,书写沉重,感觉出心情较平缓。从“卧闻海棠花”开始,烂漫欲出,字字欲连,侧势欲强,时大时小,时横时纵,且字形越来越大,心情起伏不平,也愈加激动,以至于不经意漏掉“病”字,多写一“子”和“雨”字。至“小屋如渔舟”到结尾,浓墨重笔,字形越来越大,越显欹侧之势,烂漫之趣欲强。“破灶”二字突然加大,“纸”字放纵末笔竖画,到“哭涂穷”三字,全篇最大墨色最重,心情澎湃,跃然纸上。最后“死灰吹不起”,似乎有无奈之感,稍作平静收尾。纵观全帖,字字大小不一,取势不同,但通篇协调顺畅,没有生疏难容之感。并且烂漫中也有规矩,烂漫适度而不过。
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图9)
款印讲究、不忽视形式,涉及到落款与用印的很多常识。章法布局的形式和作品形式,更是当今时代的一大特点。以往的书法作品多是白纸黑字,印章至多不过三五方,落款位置基本固定,但协调不板滞。而现在的作品很多纸张五颜六色,印章多的到处都是,落款位置也有了许多变化。有人称之为“好色”现象,或者叫“展厅现象”。实际上,真正的书家,精力主要集中在“字”上,不会刻意的追求形式,用印章较慎重。并且能用细微的变化来创新,用传统的方式来表现内在的涵养。现在书法界的“好色”现象完全是因展览而生,也是为追求展厅的视觉效果而生。作品没有出众的形式,无法吸引评委或观众的“眼球”,尺幅不大,书写不张扬,就难与巨大的展厅相合。所以对现代书法作品要考虑到这些外在因素。当然,对落款、印章、形式的欣赏也需要很多基础知识,比如干支纪年、篆刻知识、传统章法形式等。
二、意境美
通过形式美所表现出的风神、意韵、境界、情怀等,即是意境美。中国的诗词美在“意境”,中国的书法也是如此。意境,意之境,此意为何意?是陶渊明不仕权贵,悠然自得之意,还是岳飞忠贞报国,志不得申之意;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还是“怒发冲冠”“还我河山”之境。作者表现的意境不同,观者自我的理解也不同。观张旭草书,如惊草出蛇,雷霆霹雳,歌舞战斗。观柳公权的楷书,则如同彬彬有礼的书生,规矩有度。观曹全碑似见婀娜多姿的美女,翩翩起舞,舞姿轻盈。观张迁碑好像看到身强力壮的士兵,列阵排开。意境非可触可摸,而是艺术家和欣赏者的思维观念所创造出的虚空世界。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造境”。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书法欣赏者寻找作者的“造境”,如同寻找诗的妙处。不知妙在何处,就不知是何意境。
总之,书法的意境可以蕴含在点画用笔、结体取势和章法布局中,也可以蕴含在书法的风神、韵味、情怀之中;它“无为”,却是书法家的重要依托;它虚无缥缈,却又丰富多彩;但境界里的“伯牙”音乐的美妙,却只有知音“子期”懂得欣赏。
- 参考文献
- 李洪财:《书法欣赏之我见》,《古代文字与文献研究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