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小说】青涩槐花（十）
印象中的老家是田园牧歌式的，童年的我是散养在田野、果园、菜园中的，那时候祖辈父辈早出晚归，便在被称作“南园”的地方劳作，而我印象里是攀爬菜园的栅栏墙，因为上面结满了好吃“瓜蒌”果，穿过有洞的围墙，逗引大黄狗追逐野兔子，跑到一望无垠的麦田，采掘蒿子编一个草帽……我喜欢那样的田园，感觉自己像脱缰的野马，世界变得好大，景色也好美。——千翼小语
（十）
太阳已经懒洋洋地挂在南山的天空，暖暖地照耀着每一寸树木。好久没有踏进它的田园，当脚步再一次闯进它的胸怀，如同扑进母亲的怀抱，一切都感到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温暖，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快乐的音符，和那山峦、绿树、小草还有那低低的草房子一起欢歌。
我喜欢这久违的味道，满山栗子花、山枣子花、荆棘花；我喜欢这熟悉的颜色，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我留恋这里一层层的梯田和围着栅栏的果园，还有那掩映于红绿之间的红瓦小屋，我更留恋那飞过头顶的小鸟和身边翻飞的蝴蝶，还有我那童年的趣事，还有那难以忘怀的雨秋。
沿着南山的菜园子狭长的小道，穿过爬满瓜蒌藤和五星花的篱笆墙，绕过几间红瓦小房子，那门前的大黄狗不停地朝我狂叫，我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条条的小溪，不管是否踩坏了路边的苦菜花，还是蹦跳而过的蚱蜢，我似乎感觉已经回到了从前的我。终于达到南山下的树林，有三两个放马的孩童在林间嬉戏，看见那枣红马，我仿佛又看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雨秋骑着枣红马在林间飞驰的情景。
往上走的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陡峭，越来越多的是低矮野山枣树，和匍匐在地面上的蒺藜草，雨水和山泉水把路冲刷成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路变得泥泞，有时候不小心会把整个鞋子陷下去，让你拔不出脚来，当你用尽全身的力气，你只能把一只脚提出来，而鞋子却在泥里纹丝不动，张着嘴巴嘲笑你。于是，你会踮着脚，摇晃着身子，从泥里把鞋子拔出来，却因用力过猛一屁股摔在泥浆里，弄的满脸泥巴。这时的我会气得发疯似的大骂起来。这是童年经常遇到的场景，而现在，往山上去的路已经修整过，水泥硬化了路面，宽阔，平坦，并不显得那么陡峭了。顺着山路远远地望去，你会望见山顶，不时还会有几只“花篮子”鸟飞过，还会见到一只甚至是几只野兔竖着双脚站在路中央和你对望。
转过一道弯，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再往高处走一走，便会看到了那条飞驰而下的瀑布。沿着田垄，走近了那瀑布，涌入眼帘的是一条狭长的白带子，此时，心中满是兴奋和激动，像是与久别老友的重逢，又像是与恋人相约。瀑布下面有个水潭，潭水很深，深青色的水面，冰凉清澈，有时候还能看到游动的鱼儿。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饮马泉”。因为它背后是远近闻名的马耳山，相传这马耳山原本是天上的天马下凡坐化而成，天马下界游览，发现这里风景优美，水草丰茂，泉水甘甜，不舍的回天界，就面朝着泉水而卧化成了今天的马耳山，那眼泉水就是今天的“饮马泉”。
泉水的边上是一片并不很宽阔的田地，种植着半人高的玉米，穿过玉米地便看见紧靠饮马泉边的那座矮小坟墓，那是雨秋母亲的坟，我想我应该找到雨秋了。
长顺叔找不到雨秋，我知道她一定会来这里，从前，我经常和雨秋来这里玩耍，陪雨秋来看她的母亲，尤其是雨秋不高兴的时候，雨秋也经常过来跟母亲说说话。雨秋从小没有见过母亲，唯一能想象出母亲相貌的东西就是那半张发黄的照片，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雨秋总是拿着那照片，在母亲坟上哭泣，在她心里，母亲的过世都是因为她，她很自责。
走到那坟前，我看到了许多祭品还有那半张发黄的照片，却不见雨秋，雨秋应该在这里呀？她又去哪里了呢？
看着那张照片，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甜甜的微笑，好像跟你在说话，如果不看她那长长的大辫子，那样子和雨秋一模一样。
听我母亲说起过，雨秋的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当年她的弟弟，也就是雨秋的舅舅得了“痧子”病，这病在当时是无药可救的，眼看着弟弟高烧不退，就要不行了。雨秋的母亲连夜到深山里找巫医，在当时农村条件很落后，农家人如果有难治疗的病，无处求医的时候，就会找巫医求取偏方，虽然是迷信，但在落后的农村给奄奄一息的病人带来些许安慰和希望，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连夜的大雨，雨秋的母亲在走山路的时候，被别泥石流冲进了山谷，腿被大石头压断了，两天后才被上山的好心人救回来。雨秋的母亲不但没有能救回弟弟的命，自己也身受重伤落得了残疾。因为腿瘸的原因，就不能干农活了，这在靠人力吃饭农村，一个姑娘的未来是很悲惨的，再加上家境不好，她父母托人说媒嫁给了比她大好多岁的长顺叔，结婚后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当年春来因公致残，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还拿雨秋母亲的事说事。
前些年，春来因腿瘸在家无所事事，就到屎蛋娘的小卖店里赊酒喝，一来二去欠下了很多钱，又不提还钱的事，屎蛋娘为此没少跟着他屁股后要钱。有一回竟指着春来大骂，说“瘸腿娘生了个瘸腿儿，都是干尽了缺德事。”这话重重地伤了春来的心，春来一气之下他把屎蛋娘的小卖店给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雨秋知道这件事，就去找屎蛋娘理论。雨秋对屎蛋娘说，当年她生屎蛋的时候，没有奶水，孩子眼看就要饿死，那时候雨秋的娘也刚生完春来，奶水正旺，得知屎蛋没奶水吃，就让长顺叔把屎蛋抱来一起喂养，屎蛋吃了雨秋娘的奶才保住性命。雨秋哭着说，现在我们没有娘了，你不记得娘的恩情，却嘲笑她和她的孩子，于心何忍。屎蛋娘听了雨秋的话很是惭愧，但总是因为有了这一场闹剧，两家就疏远了。春来再也不去屎蛋娘的小店了，雨秋回家后，找出她母亲和屎蛋娘当年在一起的合影，用剪刀剪开了，所以就只剩下这半张发黄的照片了。
我母亲经常念叨一句话：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屎蛋娘做的确实有点过分，但那个年月毕竟谁家也不宽裕，小本生意也比较惨淡，后来屎蛋应征入伍了，他从来没有忘记雨秋一家人，经常给雨秋家递来节省下来的粮票，也算是报答雨秋母亲的救命之恩吧。
我很敬重雨秋的母亲，虽然我从未见过她，我知道母亲敬重的人肯定是好人。每次来到雨秋娘的坟前，我都会给她磕几个头，表示我对她的尊敬。
这次也不例外，我很认真的磕了几个头，在心里摸摸地祝福她。
“哥！”
我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雨秋早已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着一大把刚刚采集回来的野花。
雨秋一脸的阴霾，眼圈红红的，知道她一夜没有睡，又刚刚哭过，显得特别的憔悴。
“雨秋，你去哪里了，让哥好找……”我站起来看着雨秋。
雨秋把花放在母亲的坟头，和我坐在一起。
“是我爸让你来找我的吧？”
“顺叔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他很担心你，到处找你也没找到，你电话也不通，他只好让我来找你。”我看着雨秋。
“我爸知道我在这里吗？”雨秋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雨秋沉默了，没说一句话，只是点燃了坟前的那些香和纸，火烧得很旺，映红了雨秋憔悴的脸。
“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我会来我妈的坟上，我想我妈了……哥，你看我妈坟前这么干净，除了我来过，没人还记得她，包括我爸，他已经把我妈忘记了。”
“雨秋，你是不是误会顺叔了，他可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现在心里装着七姑，他如果对我妈也像对七姑一样，我也不会记恨七姑了。毕竟我爸也不容易，他和七姑的事我也不是不知道……昨晚我把七姑骂了一顿……昨晚站在我门前的如果是我妈该多好……”雨秋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雨秋，咱不哭好吗？跟哥回去吧。”
“哥，我还回得去吗？”雨秋擦拭着眼泪，我很少见过她这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心里也是痛痛的。
“大头他不信任我，我还能跟他结婚吗？在别人的眼里我是给我哥换媳妇的，在他的眼里也是……”
“我不期待大头对我有多好，我只希望他信任我，和我站在一起……可是，他……”
我知道大头的话撕裂了雨秋内心的伤疤，他在意雨秋是不是个纯洁的女孩，这对雨秋来说是莫大的伤痛。雨秋当年为了我遭受这么多的折磨，今天还要让她背负着这种折磨，这让我非常的难过。
“雨秋，大头是喝醉酒了，你是知道的，你和他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走过来，你还不了解他吗？他或许不是出于本心也不一定？”我劝慰雨秋，其实我的话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
“哥，不用替他说好话，换做你是大头，你不会这么对我的，我确信……”
我无言以对，也无地自容，我不知道怎么对待我眼前的雨秋。雨秋很了解我，她好像把我看得透透的。我开始犹豫，我好像是被煎熬着，不知怎的竟然也跟着掉下来眼泪。
雨秋发现我落泪了，便拉着我的手说：“哥，我不准你伤心，哥……”
雨秋扑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着雨秋……
“哥，不哭，我跟你回去，我还要做新娘子呢！你是我娘家哥，你还得背我上花轿呢！”
我没有说话，就是紧紧地抱着雨秋……
风吹来，吹过树林，吹过梯田，吹过雨秋湿湿的头发，凉凉的。
雨秋放开了我，我却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手，雨秋去拉我的手，拉了两次，没拉动，就不再拉了，把我抱得更紧了。
“哥，你爱我吗？”那声音低低的在耳边。
“我爱你，雨秋。”
“哥，我没听见……”那声音还是低低的在心里。
“我爱……”雨秋捂住了我的嘴巴，当我看到她眼睛的时候，雨秋用嘴亲吻着我的嘴……
就这样我抱着雨秋，整个时间好像定格了，我的耳边只有那瀑布巨大的声响。
“哥，放开我吧，好吗？”
“我不放，就不放。”
“哥，你不放手，我妈看见了，会惩罚你的。”雨秋调皮地说。
我放开了雨秋，雨秋的脸羞答答的，用手挡着我的眼睛。
“不准看，不准看人家，羞死了。”
雨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羞答答的雨秋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娇羞的雨秋已改以往男孩子脾气，真的成了一个文雅可爱的女孩，让人舍不得放手。
“哥，还记得小时候在我妈坟前说的话吗？”雨秋用手指着那照片说。
我看了看那照片，认真地对雨秋说：“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来的路上看见了枣红马，就想起这件事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学校放暑假了，在家里没事可做，雨秋过来找我玩，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她偷牵了王大爷的枣红马，约我一起到南山下树林里骑马。那时候，我也很兴奋，很早就像骑一骑那匹枣红马，为了这事，我和雨秋没少围着这匹马转悠，也没少跟王大爷蘑菇。可是王大爷担心摔着我们，就一直没答应。天知道，雨秋这鬼精灵怎么偷来的。不管是不是偷来的，先骑一回再说。
于是，我和雨秋就牵着枣红马来到了南山下的树林，雨秋身手矫健，一个蹦子就跳上了马背，其实我们心里也是很有数的，因为那枣红马是匹母马，性情温顺，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我就牵着马，雨秋就趾高气扬的骑着，开始我们还是走走，再后来就是小跑。不一会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雨秋却特来劲，跑得可欢实了。
我央求换班该我骑了，雨秋死活不同意，耍赖皮逼着我答应她三个要求，还不说具体要求是什么，说日后想好了再说，一旦我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为了能骑一骑那盼望已久的枣红马，我明知道是雨秋给我下的套，也就答应了。
终于该我骑马了。可是我怎么也爬不上去，因为我身体胖，身手又差点，所以站在那里干着急。雨秋只好给我搬来三块砖头，我踩着还是不行。最后还是雨秋有办法，不知道她是怎么驯服的那马，她拍了几下马脖子，那枣红马竟然趴下了，我高兴地骑上了，枣红马站起来就在林子里跑了起来。我这人就这点出息，不骑马吧馋得要命，骑上了吓得半死，那马跑起来的时候，我就吓得鬼哭狼嚎的，赶快央求雨秋把马停下来。
等我下了马，一下子瘫在地上，雨秋笑着说：“哥，说不换班吧，你不听，怎么样，知道不听劝的后果吧。”说完她一跃身又上了马，说道，“牵马的，陪本姑娘一起上山。”
“我不去，太累了。”我坐在地上赖着不起来。
“耍赖是不是，这可是你刚才答应我的三个要求之一，说话不算话是小狗。”雨秋一板一眼的拿话激我。
真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牵着马往山上走，山路并不好走，关键是我的凉鞋不堪大任，那是父亲用几块自行车皮带做的凉鞋，当地人叫它“踢到山”，做得时候就宽宽大大的，为了多穿几年，现在穿着上山根本不跟脚，不一会鞋里就钻进蒺藜子，疼得我直叫唤，刚拔出来，没走几步，又被蒺藜子扎脚了，我说啥也不想走了。雨秋一看，没办法了，只好自己骑马走，她用力拍打那马，马飞快地跑起来。
我担心雨秋有危险，腿一瘸一拐的紧跟了上来。眼看着那马越跑越快，雨秋却越欢实。或许是因为那马口渴了吧，快跑到饮马泉的时候那马突然停了下了，雨秋不注意就被甩了下去，正好甩到饮马泉边上的野山枣丛里。等我跑过去一看，雨秋的手正抓着山枣树，野山枣树满身是刺，扎的她一个劲地哭，我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却被山枣树的刺把雨秋的裙子撕碎了。
雨秋一下子变成光屁股娃娃，她嚷着我：“不准看，不准看人家，羞死人了。”
之后，我把上衣脱下来，给她系在腰间当裙子遮羞了。
雨秋和我来到她母亲的坟前，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个罪，一个劲地哭，我围着饮马泉边上，给她采来野花，老虎爪子（一种酸酸甜甜的样子像老虎爪子植物。），野山枣，还给她挖来几棵叶子扁扁的不知名的兰花。雨秋身上满是划痕，一道道的血绺子，疼得哭，我也没办法，只好往嘴里放枣子，她吃一粒就不哭了，吃完了再哭，我再放一片老虎爪子，就这样好大一会，她才不哭了。
雨秋眼睛盯着我，眼珠子一转说：“刚才你看见我光屁股了，是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看见，没看见。”
“你就看见了，你还说没看见，哥你坏，你坏……”雨秋又哭了。
我只好说：“看见了，我看见了，那咋办……”
“谁让你看了，人家是女孩……”雨秋抓着我摇晃着。
“雨秋，我说没看见，你不答应，我说看见了，你更生气，你干脆把我杀了吧。”我好无奈。
“谁要杀你了，当着我妈的面发誓：对谁也不能说。”雨秋很认真的样子。
我只好给雨秋母亲磕头，并发誓说对谁也不能说，说出去就是小狗。
“你将来要娶我的，接着说。”
“这个也要说吗，不好吧。”我有点不愿意。
“必须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我心里想，这不是赖皮吗？为了哄好雨秋，我只好在雨秋目前坟前发誓长大了娶雨秋的。
今天想起这件事，我和雨秋笑得合不拢嘴。我不知道当时的话算不算是海誓山盟，我也不清楚该不该为当年的承诺去兑现，总之，那年那月的那些话现在提起还是在心里暖暖的。
雨秋对我说：“哥，你答应过我妈的，长大后娶我的，还算不算数。”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少年时的玩笑，今天却不知道怎么成了一份纠结。
雨秋只是看着我傻笑，不时还跟我眯眼睛。
“哥，我是不是蛮不讲理呢？”雨秋转移了话题，“我记得我们回去的时候，王大爷满世界找他的枣红马，还是哥替我挡下了，代我受过，你被干爹好好训斥了一顿，干妈心疼我，看见我满身的伤，知道是我的错，也没有说我。现在我要感谢你，不过哥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第三个要求，还没有兑现呢，在我妈坟前发的誓言可以不算数，答应我的第三个要求一定要算数，不然，你就是癞皮狗，呵呵……”
我只好点头答应。当年的枣红马能够老马识途回到村子里，我和眼前的雨秋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雨秋，我临来的时候，听七姑说，大头他爹到你家了，你赶快回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事？”我忽然想起七姑的话。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昨晚我打了大头的事吧。大不了大家都散伙，一了百了……”
远处，饮马泉的对岸来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的，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搀扶一个老人，缓缓地向山坡走来，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的哭泣声……
雨秋看了看对我说，那是三太爷，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了，于是雨秋拉着我抄近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