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诗选》377期||刘绍文：挑着柴火翻过黄昏的山梁
刘绍文诗选
刘绍文，江西上饶县人，现居广州。系作家、诗人，出版人。先后组织、策划并担任《裂片的锋芒》等200余部文学作品的责任编辑、策划编辑、执行编辑。作品收入《中国当下诗歌现场2016卷》《2016江西诗歌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最忆是故乡》。
诗人刘绍文
1
总也转不出山的掌心
像野茅簇拥祖先的风水
父亲将清瘦的骨头交给锄头
交给裸露的扁担田
交给老死相依的五谷杂粮
向阳的风，扯开围观的闲云，蝴蝶
逼仄的田埂上长着无名的花
奶着乳房一样坚挺的岩石
岩石长到了天上，便成了好看的云朵
驼背的父亲撅起臀部，背着香火热闹的观音庙
锄头麻利地起落，甩出去的热汗滴
擦亮一日三餐，苍鹰照样飞渡的灵山
这个季节，寄居老屋士墙的燕巢，空了
布谷鸟像我，流浪了远方
远方的秋蝉低矮了村口的宗祠
墙壁的老黄历，翻皱了一道道梁一条条沟
惯用的锄头绕着不规则的地，转
老牛顺着父亲的细长竹鞭，转
父亲围着山的皱纹，转
周而复始，穷尽一生的念想
总也转不出山的掌心
2
灵山梯田
在灵山，梯田绣在旷野的胸襟
层叠云烟，聚散刀耕锄影的疼痛
岩石乳房似的低垂沟壑
哺乳茅草上空交替的朝夕
依旧模仿祖先的规矩，熟悉的陌生的坟墓坐南朝北
发亮的眼睛包裹绿阴佑护的村庄
无名的花朵攀爬了宁静的山脊
涧溪低矮鱼虾洄游的路径
谷雨之后，春水泛滥
惊蜇的种子撒下
山民一边祈望老天眷顾
一边匍匐清瘦的泥土
顺着山的纹路
一圈一圈翻晒四季的回声
那些浮游旷野的山鹰，野猪
黄鼠，穿山甲，饥饿难奈
独自或结伙出没昼
也潜入夜
与山民一起等待秋收
三五斗，番薯，土豆，苞谷，麦穗
以及干瘪的念想落寞的炊烟
3
山外的云
这片云有多大
大到挥挥手，穿过冰蓝的风声
风声的翅膀，空悬，耀眼
耀眼的光翻晒那些渐渐消失的梯田，散养的村落
梳理南向山坡上自在寄居坟丘的秋茅
德乾公，老钟叔，钱三姑们已找不到惯用的
斧子，镰刀，犁耙，柴刀，扁担，蓑笠
以及身后无序扩张的城根
云朵飘向远山
它只想回到蕴孕生命的岩滴
岩滴的源头来自根脉滋养的土渊
渊底正在生成的一场风暴
以精致的笑靥粉饰十月的清晨
而那站在山前等待日出的人
早已习惯渐渐逼近的幻影
4
铁匠
塘底村，临街的打铁铺
风箱喘息，炉火跳跃
大锤，小锤交错落在亮滑的铁砧
父亲的对面，站着瘦弱的母亲
飞溅的火星淬炼灵山的五谷
铁铺是祖父留给父亲的饭碗
几十年来只要炉火燃起，铁锤起落
日子便踏实、安稳
进进出出的铁器
生养灵山的村庄，梯田，虫兽，野茅，土地庙的香火
父亲抡小锤，摆开师傅的架子
没有学徒的时候
母亲做徒弟的活，抡大锺
大锤扭曲了母亲的脊梁
弥散的烟尘乌黑了父亲龟裂的额纹
最后的徒弟离开又苦又累、收入低微的铺子
再没人愿意学打铁了
父亲忍痛熄灭卑微一生的炉火
大锤，小锤，风箱，锉刀，灶神
连同残存的铁器，念想，渐空的村落
吧嗒灵山的一茬茬谷雨
5
石人殿
石人溪边，自西晋胡昭的第一爿泥瓦
灵隐石人烟峰
一千七百余年，木鱼雨点似的收集一茬茬稻浪麦香
含山的门眉飞檐，镂刻祖先模样的戏台，咿咿呀呀这一脉风水
石拱桥头破败的土亭，歇息了
行走江湖的寂寥驼铃
闽腔吴语次递吹过纤陌炊烟
出工的山民不经意一扭头，望见了香案前清理灯油的师傅
砍柴的乡佬放下柴火，腑下头颅，手捧泥路旁裸露的细泉
连同殿堂传来的模糊经诵一起吞下
这么多年，太多或喜或悲的事物
鲜活着不紧不慢刀耕的光阴
山脚转动的水车，石磨
女人的针线密密麻麻，缝补阶前圆滑的卵石，车轳，草鞋的回音
那暗夜里潜入村院偷盗邻里耕牛和杂粮的山贼
那婚后久未生子在菩萨跟前磕破脑门的小媳妇
那将渠水引入自家干裂苞谷地的懒汉
那在午后爬上矮墙用竹竿打落烂熟吊柿的孩童
那正月里喝醉了烧酒，整夜穿过田畦进入街弄村巷的板凳灯
石人殿小，它不止一次经历了战乱
烽火之后，刘太真李德胜的神龛最早立在了大堂之上
明代宰相夏言的楹联镶嵌了金边刻在朱漆的梁柱
断了吊链的那口唐钟，古铜色的脸飞渡了沧桑的是是非非
墙角的橛草水灵灵绿得刺眼
香火又旺了一年年光景
每一次来到石人殿
总看见殿门两边的木凳上
端坐着眼瞎的钟爷，耳聋的坤叔，拐脚的黄婆
他们的膝上分别摆着掉了漆的瓷碗
碗底，阳光下的随喜钱币格外的耀眼
离开时，又匆匆来了几个香客
他们拎着供品，背脊湿透，一定是走了很远的山路
当我回到石拱桥的亭子，身后的山门传来了刺耳的炮仗
而，不远处的石人峰抱着云朵依旧安祥
6
砍柴
三叔坐在门槛使劲地磨刀
太阳升起，柴刀随他翻山越岭
砍柴、种地已融入骨髓
天晴，三叔就要上山砍柴
除了一日三餐，柴火卖给了瓦窑
砍柴要走很远的羊肠小道
远的近的山剃了光头
裸露的碎石压迫了柴草的根茎
马尾松、油茶树低矮了云朵
三叔将砍下的柴草挑回打谷场
暴晒之后，一些垛在屋檐
一些填饱瓦窑
瓦窑的烟火扯大了六个孩子
三叔老了
像惯用的柴刀锈在了瓦屋
茂密的柴草遮蔽了山岭
孩子们离开了村子
三叔常常摸着锈蚀的柴刀发呆
7
黄豆荚的N次等待
没等来一场雨浇灭阳光的火焰
焰光中，望天丘枯黄了脸
黄豆荚等不急了
推开叶茎，纷纷睁亮了豆眼
饥饿的田鼠等不急了
串通的地道出没龟裂的泥田
等不急的，还有守寡的黄四娘
跑了男人的丁香，大龄而单身的桂花
打谷场赶走冷清，等豆瓣成垛唱了山歌
疲劳的老黄牛还在梦中咀嚼未曾消化的豆荚
墙角的石磨耐着性子，等即将粉身碎骨的灵魂
还有弄堂拐脚爷开的豆腐坊
还有矮在山脚简陋的油榨
还有叫卖豆饼为生的黄二麻子
这些圆滑、饱满、珍珠似的黄豆满怀心事
有的等着拉山货的汽车离开穷山沟
有的等待滑过茅草的风声，路过的云朵，正在别离的秋坡
有的等待自己的名字慢慢变成石头
8
挑着柴火翻过黄昏的山梁
太阳下山，风也开始收拾云裳
母亲挑着干重的柴火翻过黄昏的山梁
厚实的脚板长满老茧
闪过砂砾的锋芒
刀茅咀嚼过的伤口血迹未干
每挪一步，山顺势摇晃了身子
母亲也挨近渐凉的落霞
山风吹乱汗湿的发
紧贴了浸透碎花衣裳的阳光
翻过一道道梁，转过几道道弯
竹担上的柴火芬芳了黄昏的
陡坡，沟坎，荆棘及林涛
看不见路的地方，渐起炊烟
炊烟下的瓦屋，鸡鸭在等
老牛在等
弟妹和我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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