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断交”|竹林居夜话

祖母去世的时候,怕我过于悲伤,也怕我为了奔丧影响工作,瞒着我。探家再也见不到祖母,难过了好几天。又听到不好的消息:“老舅和我们断交了。”

老舅和祖母感情很深。按照那个年代当地的习俗,祖母的丧事应该念经七天七夜,但我家多位子女、亲属是国家干部,又是“光荣之家”,不宜完全按老习俗办理,虽然也很隆重,但丧事从简。为此,老舅很不高兴。一听不念七天七夜经,转身就走。从此再也不来。

我与老舅感情也很深,他给我留下的美好印象,化作无尽的思念……

还是孩提的时候,我便十分喜欢老舅。老舅家在远处的大山脚下,他常来镇上赶集,每次返回时都要上我家一趟,每次都给我家留下一把新鲜蔬菜。这蔬菜是老舅亲手种植的,集上行情再好,他也要留下一把。进屋把菜一放,同祖母互道一声珍重就走,从来不肯留下吃饭。老舅很会修理钟表,到我家时,邻居有求必应,却从来不收分文。

从小泥水里滚大的老舅,硬是从油垢和铁锈中抠出许多手艺来。修钟修锁修单车,补盆补锅补鞋子,整治桌椅板凳,加工家什农具,样样拿手。令人赞叹的是,没带工具,他能用其它物品代替,有时候凭一根铁丝,就能把钟把锁把单车修好。

有一次,老舅刚到我家,左邻右舍送来修理的钟表便摆满一桌。他一边修理,一边同我和祖母聊天。突然,桌上的小收音机响起报时的声响,老舅迅速扫了桌上的钟表一眼,认真地说:“我用了许多钟表作了试验,你们北京报的时间不准!”我听了纳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的时,怎么会不准呢?”不等发问,老舅一五一十说起他的论据来。原来,他把修好的钟表按电台的报时调试好,这会儿,电台再次鸣笛时,他看所有钟表的指针都指在同一个刻度上,都比电台鸣笛的时间快了两分钟,于是断定电台报时不准,鸣笛晚了。接着,他煞有介事地讲了一通我听不明白的“理论”,虽然不敢苟同,却被他的精神所感动。我“呵、呵、呵”地应和着,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

“文化大革命”那年头,国不像国,家不像家,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我想,老舅有这些手艺,日子会好一些吧。其实不然。那一次父亲带我登门看望他,一见面老舅很高兴,可转眼就不见了,好长时间才回来。手里拎着一棵白菜、一小块猪肉,面带愧色走进伙房。知情的父亲悄悄告诉我,现在农民只能种那一点点的地,谁要做上别的营生,都要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农田以外的一切,都要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老舅虽有手艺,也无法施展,日子越过越穷。时下买什么都得凭票,一个人一个月才供二两肉,老舅没钱到“黑市”买高价肉招待我们,只能四处寻讨肉票,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用餐时,老舅把最好的“肉炖白菜”摆在我跟前,问这菜好不好吃,我随意说声“好吃”,老舅便连声说道:“好食就夹去食!”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酸楚。

从那以后,我更加惦念老舅。后来听说,老舅孩子多,他不忍心孩子挨饿,偷偷挑起了修理担子。为了躲避“割尾巴”,他把家交给大儿子,挑着担子远走他乡,从潮汕平原走到闽南山区,从春走到冬。听到这个消息,想到老舅风雨飘泊,不知日作何处,夜宿何方,一根扁担能否敌过山野的豺狼,心里苦苦牵挂。探家时祖母告诉我,老舅赚的钱大都换成粮票,返回时先到我家。为防不测,在我祖母的油灯下,老舅劈开那根挑担子的竹杠,把藏在竹杠里的钱和粮票取出来,交给我祖母保管,自个儿空着双手回家。有一次,担子在半路上便被检查站没收。老舅无奈又想出一招:把钱和粮票藏在自行车的轮胎里,半夜返回家中。

灾难终于过去了。改革开放的第一个春天,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听到的多是令人欣慰的消息。我常惦记的老舅,也有好消息传来。他们村建了造船厂,他第一个被挑去当了技术工人……

不过有些纳闷:一个道道地地的农民,也没上过什么学,他哪来的“造船技术”?老舅可不是那种投机钻营的人。他的憨厚,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想到老舅的诸多手艺,我茅塞顿开:他的“造船技术工人”,是全靠本事当上的。听到好消息,心里无比欣慰。但一算老舅的年龄,又无不遗憾:老舅已经老了。

老舅“生不逢时”,可惜了。也可惜我们的断交。

母亲告诉我,她曾在集市上托人给老舅传话,请他有空过来坐坐。不知是话没传到还是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没有来。后来父母亲离开金石住到城里,与老舅便断了音信。我探家回潮州,离老舅也远了,父亲腿脚不好,不能像以前那样带我去看望老舅,真的断交了。

其实,双方都可以理解。老舅,你在我心中!

(0)

相关推荐

  • 老北方的小炉匠

    在我小时候,经常能看见走乡窜户焊洋铁壶,口中不断吆喝着"箍漏锅咧.修理盆咧.锯大缸咧.焊洋铁壶咧"的民间手艺人,他们被老百姓称之为"小炉匠". 小炉匠,老北方民 ...

  • 道不尽 对外婆的怀念

    外婆,清明节快到了,无论天气怎样,我都会回乡下去祭拜您的. 您4 岁时就被父母送与外公家做童养媳,6 岁时被外祖父一根扁担挑着,一头箩筐里装着外公,另一头箩筐里装着您,从山东逃荒来到黑龙江.在黑龙江一 ...

  • 陈晓春丨渐渐远去的记忆

    祖父 祖父是地道的农民,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一把种地的好手. 从我有确切的记忆开始,祖父就已是七十高龄了,但是身板还很硬朗,地里的农活一点都不落下,上百斤的担子挑起来就走,脚下一阵风,不带一点打晃 ...

  • 家传烫伤油

    刘明理 我的祖母会理筋手法还自制了一种很有效的烫伤油,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经常有人来我家找烫伤油的(那时候烫伤的特别多)再加上不收钱,几乎天天有人来(我学医也是受祖母的熏陶),祖母不在好多年了,把方子拿 ...

  • 稷山桐上村 张占魁// 祖母

    感恩相遇  后稷文苑 稷山桐上村  张占魁// 祖  父(一) 稷山桐上村  张占魁// 祖  父(二) 祖母 稷山桐上村  张占魁 祖母名叫赵银花,是陶梁村人,家庭出身贫苦.她兄弟姐妹共三男二女,其 ...

  • 正月十五闹元宵,看看我家小姑子的手艺!色香味俱全!#把酒倒满来个不醉不休

    正月十五闹元宵,看看我家小姑子的手艺!色香味俱全!#把酒倒满来个不醉不休

  • 嵌瓷“斗工”卢芝高|竹林居夜话

    春暖花开,兴匆匆回故乡潮州采风,直奔刚刚获得"广东省民间艺术之乡"称号的老家金石镇.潮安区宣传部副部长李仲昕是"金石女婿",说起金石的文化亮点如数家珍.说到常见 ...

  • 洽济小庐|竹林居夜话

    绘图:郑鹏 亲人微信群,是我们在云上聚会聊天的"家". 这天,二姐发了一张照片:鸟窝.鸟儿用一根根干藤编织的鸟窝里,三颗花点鸟蛋引来一片赞叹:二姐家的老厝"燕归来!&qu ...

  • 家乡不再遥远|竹林居夜话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家乡曾经的遥远. 因为参军,我从一个小镇来到了首都北京.那是20世纪60年代,国家贫穷,交通落后,使本来就比较远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回一趟家,要坐上一天两 ...

  • 潮乐作伴|竹林居夜话

    除了潮州话,还有一种声音,会让你闻之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就是"潮州音乐".它是我们的"第二乡音". "锄头粪箕筐,三弦琵琶筝". ...

  • 最后的邻居|竹林居夜话

    自从父母亲移居府城竹木门,金石"竹林居"便成了"老厝".半个多世纪前,我懂事时的"竹林居",日间家家户户敝着门,夜里每个窗口都亮着灯.除了我 ...

  • 蚕姑娘|竹林居夜话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在那样贫穷的日子里,我的五个姐姐妹妹都上了学堂,实属不易.竟然还出了个大学生,更是喜出望外.这是大妹林湃的光荣,父亲的光荣,"竹林居" ...

  • “走日本”|竹林居夜话

    日寇侵略我国时,地处省尾国角的潮汕地区,同样受到蹂躏.铁蹄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百姓只能逃跑,俗称"走日本". 日军没有从汕头登陆,而是从澄海上来,到了庵埠 ...

  • 10元钱的温度|竹林居夜话

    钱,没有温度. 亲情,有温度. 大姐在家里是"大姐头",许多事都是她在操心.操办.我参军以后,大姐经常给我写信.我如风筝信似线,仿佛没有离开家.在许许多多的信件中,有一封信让我刻骨 ...

  • 老汉“嫁大猪”|竹林居夜话

    90岁高龄的父亲结束了勤劳慈祥的一生,永远地安息了.大姐夫李兄跪拜灵前,喊了一声"岳父大人"便泣不成声.他发自肺腑赞颂了岳父的优良品质,其中说道:"您从不重男轻女,在家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