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农村的如厕问题
小时不知道厕所这个定义,也没有那么文明。人们将如厕的场所,叫茅祠(也有叫茅丝的)。
茅祠自然是简陋的,用一堆黄土砖搭上,上面盖一层毛草。下面最多弄几块好的条石,用来屈足,而中间放一棵棍棒,人们习惯称之为“搅屎棍”——后来,老家也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喜欢在团队中搞破坏的人。茅祠下面没有遮盖,四处透风,却解决了十亿中国农民的如厕问题。但正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样,农村如厕最难受的是冬天夏月。夏天一蹲,蚊子高兴,它们沾在屁股上,如果不晃动的话,解决排泄舒了心,却苦了身体,回来往往痒得让人钻心,抓上半天结个疤,几天才能好;而到了冬天,几分钟不到,屁股便冻得麻麻的,让人觉得屁股这块地方真他妈的不值钱。但乡下都这样,没法。有个老人说,谁让你生在乡下呢?——在父辈们的眼里,一切的苦好像都是天经地义,仿佛农村都是上帝随便甩在山地里的,舅舅不理,姥姥不爱。这与身份相关,与阶层有关,我等小民百姓,解决不了。
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每到一个村庄,扫视那些低矮的、披着草衣的土房子,一般都是茅祠之所在。它成为成年人的去处,小时经常见到。那时大人们茶余饭后,一边在里面蹲着,一边抽烟聊天。聊得投机时,还往往多蹲一会,也不理会屁股下的恶臭。村子里的小道消息,许多来源于此。丰富了精神的想像,愉悦了暂时劳作的辛劳。
但茅祠只限于解决白天的活动。到了夜里,活动对照的则是马桶。因为农村多半是晚上黑灯瞎火,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遇上夜急只得在家中进行。我曾经见过一把把的尿壶,那是小孩与老人常常用到的器物。它们就随便放在床下,只露出一个小嘴,尿进去一盖,仍旧摔在床下,第二天便会倒掉,再在池塘里洗涮一下,晚上接着用。少年时我还曾为此大鸣不平,觉得都是用同样的土烧制的,烧成青瓷便锦衣玉食,放在博物馆里供着,还怕人家盗走,价值成万上亿;而烧成尿壶,则从来不见天日,不被人待见。其实呢,它们都同样是土,一个娘生的,只是烧的人与烧制的方法不同而已,但命运却如此千差万别,大大不同。但一个少年的鸣不平哪里有人听见或者愿意去听?周围所有的人几乎全部选择认命。管它壶不壶的,都是个土器而已。
老人与小孩子可以用尿壶,但成年人只得用马桶。回到南方的乡下故乡,这种东西几乎每家每户的屋子里都有,放在墙角一隅。大人们夜起,便直接坐在马桶上,既不怕外面天黑,也不怕外面寒冷,还兼顾了隐私设置。但它最大的麻烦,就是人在屋内,天天得闻见臭味。那些勤快一点的人家,第二天早上便拎起马桶,到茅祠去倒,顺便用河水冲洗一下,再难闻也只是忍一个晚上。而懒一点的人们,非得等到装满再倒,家里再盖也不严实,那味道自然是臭气熏天。人在一种生活方式中生活久了,便慢慢习惯和麻木了。但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对卫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些农村人有城里亲戚的,如果走动的话,无论男女,都特别怕在乡下过夜,白天去土茅祠将就一下,或者像城里人在高速公路上,半遮半掩地匆匆解决一样,在没人的地方,随便排放,也就罢了;但到了晚上,既不会坐马桶,嫌脏,又不愿闻臭,所以城里人下乡,一定是要在当天赶回去的。那时中国的村庄如此之大,而空旷的土地又如此之多,但从来没有人想到如何解决如厕问题。农村至今依旧,除了那些住上楼房的。
长大后,离开了乡村,进入城市,开始接触抽水马桶。觉得相当的文明,相当的科学。有时问老家的人,为什么不如此照搬?说白了,还是缺钱。一家一户修个厕所,再装上地下管道,劳神费力。加之管道的末端,究竟伸向何处?四处都是农田,虽然可作肥料,但肥水怎么能流外人田呢?或者别人家的田,为什么要接收你家的废弃物呢?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随随便便就禁锢了一生,延续了多少代人!有一年,回去看到人们挑水吃,便筹资为村里打井,安装了自来水,将山里的水通过地下水管引到家家户户。当时便想顺便把厕所问题解决,但一是资金不足,二是人们也不支持,大人们不想在自己房子里挖墙打洞。最为关键的,是末端的污秽没有去处。村庄四处虽然都是废弃的土地,但人们即使不种,也不允许家家户户的污水,恶臭了自家的田地。加上故乡的农村,剩下的全是老人孩子,老人觉得百年的生活都是如此过来的,不装也罢;至于伊呀学语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反正还是老习惯,像大人们那样生活便作罢了。后来只得在村头做了几间稍微像样的厕所,如同城里的公厕,虽然离住的地方稍远,但至少干净。我家小子,城里长大,每次回乡看到厕所里那些污泥浊水,吓的不敢进去;至于城里娶回的夫人,每次也是捂鼻出入,让村人见到,捂嘴窃笑。但即使是本村之人,到了夜里,往往看到黑色如锅,大山蛰伏,四处不是空寂无声,便是虫鸣狗叫,又有几个为了解决区区如厕的问题,而敢在半夜起床外出?小时关于鬼魂出没,关于豺狼虎豹,关于阴兵夜路,虽未见到,但大脑一忆,早已毛骨悚然,吓得半瘫半软,谁还敢三更夜半,开门外出?加之村庄故去的亲人们,一个个随随便便就埋在村子的周围,可谓阴阳相接,人鬼共居。过去,一个奢侈得有手电筒的人,也不敢在黑夜中贸然探路。而村庄通电之后,也只能照亮自家屋前那么一小块,或许能够吓退豺狼,焉能驱走神鬼?听说去年,弟弟在村中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一到黑夜,村里形同白昼,可听说如厕之事,灯光依然只能提供胆量,却不能提供科学:夏天让蚊子依旧咬个半死,冬天依然让寒风冻个半死。也难怪,一拔又一拔的年轻人,甘愿背井离乡,从此在城里买了房子讨生活,也不愿再回乡下。乡下青一色的,全是老人孩子,乡村已然消失不见。
人类文明,千年进化。而如厕小事,竟然困住乡村多年。加之昨夜一梦,只见住在早已倒掉的故居老屋,临时突然需要如厕,但梦中马桶竟然找其不到,而找到马桶,一坐居然散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醒来,城市星天明月,室内花香扑鼻,小子鼾声起伏,忽然惆怅半天,便强烈地为农村人的屁股鸣不平,因而写了此文。倘若雷倒了你,真心说声抱歉。嘻嘻,嘿嘿,呵呵。
3月11日于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