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穿过军装的人们:《仰望苍穹》(4)
全文发表于《天津文学》,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正义的化身。献给那些当过兵退了伍仍爱着这支军队与人民的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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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今天我和三伯,三婶一起来给你上坟了,同来的还有我的同学小雪,你不会生气吧。小雪那天来,我说你来干什么?她说这么长时间同学没见面,该在一起好好聊聊,我说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好聊的。其实是我心情不好,怎么能说没有聊的呢?她不走,二哥。我已感觉到她对我很有些那个了。只是我很糊涂,那是爱情吗?那就是我们渴望了多年的爱情吗?爱情已在你们那一代军人身上打了许多结,却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军人所未经历过的。我们习惯了在一个大宿舍里过集体生活,我们学会了理解、谅解和宽容,但是我们不善于面对感情。即使情欲有时像小虫子一样侵入我们有着健全思想的肌体,使我们心头发痒充满了神秘的渴望,但我们的理智总是战胜了感情,能够像平常一样面对平静、清贫和寂寞的生活。二哥,我对小雪说嫁给什么人都可以,就是别做军嫂,别做军人的妻子。小雪说街上流行的大款很多,傍大款的也不少,只是她更喜欢绿色。你知道为什么吗?二哥,小雪小时候掉到冰窟隆中去了,就是在我们县拉练的部队官兵冒死救上来的,否则我面前也不会站着这个亭亭玉立让人心动的女孩。二哥,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她就跟着我们给你上坟来了。三伯父对三婶说,今天有生客,你千万不要哭啊!三婶说,不哭,不哭。结果一到你的坟前,当香火点燃,火纸扬起,三婶还是哭了!三婶一边哭一边问你上次烧的钱收到没有?该不会让别人游魂收到了吧?钱够用吗?冬天买了衣服吗?衣服里的棉絮是上等的吗?你们那边冷吗?二哥啊,三婶一哭让我和小雪也哭了。小雪扶着她,双泪长流。她哭的时候很好看,让我的心竟怦然一动。二哥,你看我怎么想这个呢?怎么能在你的坟前想这个呢?难道因为我爱你,而小雪为你掉了泪,我才爱屋及乌地觉得她可爱了吗?二哥啊二哥,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改不了对你的崇拜啊!每当天亮,我总是看到三婶起了床,在你的遗像前烧上香,换上新鲜的茶水后才生火做饭。每一顿饭做好之后,三婶总是拿了两个碗,一个碗盛饭,一个碗装上菜摆在你的像前。你在二嫂走后变得爱喝酒了,三婶又拿了一个小酒盅,为你倒了酒——她是顿顿为你换菜换饭换茶换酒啊!每当她拿起碗或酒杯,看到桌上的碗底留下了水的印痕,她就说你这次吃了,吃了,于是她就再添上一些;而没有那些印痕时,她就说你没吃饭,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在那另一个世界你还要开会组织活动吗?还要给老人端屎倒尿吗?给别人犁田打耙吗?是脚走累了还是腿不舒服?再或说,你是病了,还是嫌菜咸了茶淡了?
二哥啊,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婶每天都在唠叨着你啊!去了你家的人一个跟着一个掉泪!他们说,屈了你呀!活着时屈了,死了也屈了!二哥啊,我相信你过去说的话了,你说乡亲们是多么好啊!尽管一树一草他们也争,但在白红喜事或危难之际,他们是大度的,慷慨的,无私的。你叫我们以后在外做了事永远不要忘本,不要忘了山窝里还有上不起学读不了书吃不上饭的兄弟姐妹。二哥,这些话我们永远也忘不了啊!阿牛说他一个月接不到你的信就像失落了什么,现在他已一年多没收到你的信了,他不知失落成什么样子了呢!他家里说阿牛不知咋样了,已有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上回最后一封信他说执行任务去,他家里念叨着不知他执行的什么任务完成了没有,回连队没有。二哥,你出事后家里把我们两个都瞒着,阿牛要是知道了,恐怕他即使受处分也会跑回来了。二哥啊,我们这一代军人与你们比起来,是不是有更多的幼稚?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炮火的考验。我们争取荣誉却不注重荣誉,我们服从命令却含有许多个人的思考。
你知道了吗?二哥,你知道我考上军校了吗?你看到我肩上的红牌牌了吗?你的弟弟长大了,不是昔日那个在你和二嫂跟前撒娇的少年了!二哥,你记得吗?我和阿牛没考上大学的时候,你是多么难过呀!你说,再考呗,再考一定胜利,你说你供我们上学的钱!你那是什么钱啊!拐着一只腿到田间地垄,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流血流汗一年下来挣的钱,都是真正的血汗钱啊!你说你挣的钱干干净净,不像大队的支书,那个在武斗年代由民兵连长起家的政治流氓,贪乡亲们的血汗钱,整天游手好闲,还调戏妇女。你说你有一天会把他扳倒,但你扳倒了吗?二哥,直到你离开了这个世上,他还是当他的书记。他在上面的人多着呢!每年乡亲们除了交国家的、公家的,他总是巧立名目,乱摊派,乱收费,乱罚款,却把乡亲们交的、种的,开着车往乡里送,往镇上送,甚至往县里和地区送。不少告状的人都吃够了他的苦头,因为那些告状者的信后来总是转到他的手里,他就办人了。二哥,你记得你的同班同学小卫哥吗?他当民办教师时,因为替乡亲们写了封上诉信,就给赶回去种田了。还有邻村的鲁伯,由于告过状,在一个黑夜里挨了一帮人的毒打,从此卧床不起了。二嫂那时还没走,她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是啊,二哥,怎么会这样?当你后来带了那一帮年轻人,承包了茶厂,又建了一个手工艺加工厂时,把满山满坳的野竹砍来,编成了手工艺品卖,市场是多么红火呀!你带着他们,扛着旗,唱着歌,一路欢欣地奔波在荒山野岭,把大片大片的荒地开出来,种上茶树、梨树,种下箭竹、毛竹和水竹。几年过去了,那些茶树、竹子呼啦啦地漫布了山野,整个山村怎样一种诱人的绿色!于是,祖祖辈辈没喝过好茶的也喝到龙井了,祖祖辈辈只用来编斗笠和箩筐、做晒衣杆、扁担和扫帚的竹子编成了美丽、大方、好看又适用的凉椅、凉席、背垫、花篮……堆在那儿成了山。大队的支书放出风凉话说,你以为你能,你那些东西除了穷乡僻壤的人买来将就将就,城里谁会要呢?他认为祖祖辈辈也没开发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不会有人要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出于对你的恐惧和嫉妒,他害怕他屁股下那个芝麻大的位子不稳了,因此时常做些不光明的事。二嫂说,肯定会有人要。于是你去了城里,又找了你那帮战友,你和他们有扯不断的丝丝缕缕。你那帮战友活着回来的都在城里有了工作,他们曾对你说,别折腾了,难道你差点付出了一条腿,做的贡献还不大吗?为国家和人民付出的少吗?一辈子腿都拐了还不够吗?他们当初都劝你安心在城里工作算了,老了至少还有养老金,一生铁饭碗吃喝不愁。你只是笑。你无力说服他们。你从来不勉强他人,人各有志嘛。只是后来天长日久了,你的战友们也像你一样成家立业,有妻有子了,他们在常常流露出对生活的抱怨时,你才感觉到你们之间的隔膜。你对二嫂说,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总是想坐在功劳簿上面,总想着过群星捧月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出现了不如意,就牢骚满腹,骂骂咧咧,不满意这看不惯那。他们是永远觉得祖国和人民欠他们的,是永远满足不了的。二嫂说,人各有志呗,你怎么能让别人都和你一样千篇一律呢?你于是站起来了,默默地走向院落,你说话又恢复了演讲时那种慷慨激昂的英雄姿态,你说,难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比在猫耳洞时吃压缩饼干、喝自己的尿还不如吗?他们现在拥有了彩电、冰箱,拥有了电话、手表、洗衣机,拥有了妻子和孩子,拥有了工作和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什么呢?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父辈有的还吃不上饭?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不知道他们的兄弟姐妹及他们的孩子,有的还上不起学读不起书?二嫂听了后说,你看你,又激动了,十个指头有长短,不可能一般齐嘛。是呀,二哥,你后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容易冲动?二嫂说,你做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战场上的英雄不是生活中的英雄,你别再抱着自己是个英雄的梦而夜郎自大了。于是你对二嫂发火,你说你至少知道时时刻刻都为大多数人着想,为老百姓着想,为人民着想。你说你只要看到你的人民高兴你就高兴,看到你的人民忧郁你就忧郁,你说你知道你至少还算一个农民的儿子,是个没有忘本的儿子。你说每个中国人的身上,都脱离不了与农民的关系,他们至少在五代左右,必有一个农民的亲人,怎么进了城,就把农民的日子忘了呢?
二嫂沉默了。二哥啊,你知道二嫂是不愿意与你发生争执才沉默的吗?记得当初你们两人结合时不少人说,你们是不会幸福的,你们是头脑发热。在那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二嫂一直不想和你争论,她总想让人看到你们是真诚相爱的,证明你们是幸福的,她并不愿意让人看到你们中间一点点不和谐的音符被人用喇叭扩大,以防刺伤了三婶和三伯父的心,你怎么就不理解呢?二哥啊,你只知道用你一个农民的质朴来表达你对这个世界的爱憎,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给亲人们带来多少担心和伤痛;你总是那样豁达、宽宏大量地对待别人,为什么却总是狭隘地理解二嫂?你把二嫂的沉默当作了对你的不屑一顾,因而你倔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就冒了出来,你认为二嫂是在城里长大的天生就与你有着距离和差别,你甚至还认为二嫂当初嫁给你只是冲着你那时的荣耀而来的,你认为她骨子里接受不了一个农民的儿子。但你没有说,你只是把这些藏在了心里,直到日后的那些事发生后最终将你们分开了,隔断了,你才后悔你失去的是多么宝贵啊!
在我的记忆里,你最红火的日子就是你们的茶厂和竹器厂产品外销那段。那时候全国的乡镇企业和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蜂拥而起,迅速占领了市场,让人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你找了你的战友后,他们给你联系了北方城市的客户,使你们的产品终于有了销路。在第一批货用平板车沿着崎岖的山路运到镇那边以后,大车装了一车又一车运走了。投放市场后不到两个月,因为货好价廉而迅速打开了销售市场,订货单像雪片般飞来,一下子让整个乡村沸腾了。二哥,我记得那时候,你脸上的笑是多么灿烂和鲜艳啊!二嫂说,她当初真没有看错你。她认为你的一切从此又有了转机又开始充满阳光了,哪想到以后会发生的那些事呢?二嫂问你,你和你的团支部准备把那些挣来的钱用在什么地方呢?你说,首先要购进一些农技种植新书,然后拿出一部分来作为基金,给全大队那些困难户的孩子上学做学费,最后将剩下的钱全部用来修村里到镇上的路,让车可以直接开到村里来运货。二嫂说,好啊!想得多好啊!她为你的豪情而陶醉。你那时也的确做到了,你带着那帮年轻人,在大队的“土皇帝”并没有明确同意下,开始扛起父辈手里那些最简单也最原始的工具,去修那条通向山外市镇的道路。你们热情地修啊修啊,脚掌打泡了,手上起茧了出血了,肩头红肿了,衣服撕破了,终于把道路修通了一半。二嫂每天下班后看到你早出晚归,眼红带血,总是心疼地为你熬了鸡汤坐在房子里等你。二嫂说,你做的是一项大事业,小人物做的大事业。我问二嫂,什么是小人物什么是大事业呢?二嫂笑着拍我的头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二哥,谁知道呢?等我长大了,读了高中,你们后来终于有了孩子,我真的知道了,只是我再也无法告诉二嫂了。她那时已走了,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城市里去了。她带走了铮铮。二哥,我们怎么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呢?我只记得你在带领那些年轻人修路的那些夜晚,二嫂一个人呆在房子里有些怕,三婶叫我带着书包去陪她。我每天晚上都见到的是二嫂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你缝补那些在工地上磨破的衣服啊。二嫂有时被针尖刺着了,手指上溢出了血,她就不好意思地笑。我说,二嫂你从前做过针线活吗?二嫂说,从没干过。我说,我们乡下的女孩从几岁就开始做呢!二嫂说,城里和乡下是不一样的。我说有什么不一样,二嫂没说,二嫂说,说了你二哥又多心了。那时往往是月光清冷,偏西再偏西,我在二嫂的辅导下完成了作业,就开始点头磕脑地打瞌睡。二嫂把开水烧好了你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哼着歌进来。那时候我就见了二嫂是如何惊喜地朝你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在你还未来得及洗的脸上深深地印上一个吻。我就偷偷地笑了。二嫂不好意思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起身去为你打开水,换脏衣服。二哥啊,那些日子,至今叫我想起来,还是那么羡慕啊!有次我对我的同学写信说了,小雪说我现在同样可以得到。我问她怎么才能得到呢?小雪脸红了,她笑而不答。我于是恍然明白了,就不说了。二哥啊,你知道吗,当你和二嫂在一起相亲相爱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是多么高兴吗?只是美好的日子为什么总会是那样短暂呢?难道最好的东西只是在瞬间一现,就倏而远逝了吗?就不能够在人世间永远地存留着吗?
二哥啊,此时此刻,我们踏着薄雪,在你的坟前祭奠的时候。我看到天空又朦胧地突然下起了小雨——那是你的眼泪吗?你哭了吗?你就站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哭吗?二哥,你看见小雪了吗?你还想训斥我吗?我多么想再听到你的声音啊,哪怕你是想骂我几句。想起从前的一切,我的泪眼一片朦胧,我就和小雪,我的同学小雪双双地在你的坟前跪了下去。三婶转过身去擦眼泪。
二哥,你莫哭啊!千万莫哭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