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桥的罗曼蒂克
网上看到一张纺织女工的雕塑,立在苏州河边上。本来就想去走走那里的苏州河步道,那就顺便去看看吧。
走到那里一看,哎,这不是周家桥嘛。
和南汇的大团一样,住在中心城区的人恐怕也不大晓得周家桥。
我第一次听到周家桥这个地名是在1968年。那一年深秋,我二哥被分配到丹巴路的一家工厂上班。
好巧不巧,我家出了两个“老三届”,我二哥和我。
按当年的政策,毕业分配就是一工一农,而且是硬工硬农。啥意思?就是一个必须是上海工矿,另一个必须是外地插队。
还记得,学校工宣队来了一群人,到我家大声宣布,你家某某已经被分配到上海工矿了,你家某某就要做好到外地插队落户的准备。
我们全家则齐喊万岁来呼应。言外之意,即便那是他的恩赐,也不是你们的恩赐。也算小小的反抗。
1970年代的北新泾
不过,因为我家成分不好,二哥还是受了欺负的。分个工矿,也被一脚踢到北新泾的苏州河对面,老老远。要晓得,当年北新泾镇还属于上海县呢,与纪王、诸翟没有区别。
虽然比我后来的去江西要近,但被一脚踢,则一矣。
当然,一家门还是开兴的。大家共同帮他筹划上班路线。
我家对面龙门就是45路车站,乘到曹家渡,调54路可以到北新泾,然后步行过桥到苏州河北面。
大家认真看地图,发现要到北新泾,必须经过周家桥。
家母在一旁插了一句:“哦,周家桥我去过的,倷外公曾经在那里开厂。”
聊天到此,立刻聊死了。
那是1968年啊,文革正闹猛呢。家里有人开过厂,那不是自家帮造反派“递刀子”嘛。尽管外公已驾鹤西去。
这一晃,就是貌五十年。
2007年,我到宁波镇海澥浦寻根回来后,父母开始常常跟我谈些陈年八股的往事了。
有一次,家母说她小辰光被外公带到周家桥的厂里去白相,那是外公来上海的第一个落脚地。
他用祖上留下的银子,在周家桥开了一爿“鸿兴袜厂”。现在我晓得了,那里有那么多纱厂,都是袜厂的上游企业,进原料近啊。
一百多年前,也就是1901年,租界当局就越界辟筑了白利南路(即今长宁路)。
1915年,无锡荣家两兄弟就在这里率先开了申新一厂,就是后来的s上棉廿一厂,那座雕塑所在的地方。后来这里的工厂越开越多。
所谓“百工麇集,遂成市面”,开厂要用工啊。而工人有了饭碗没有住处哪能办?就在苏州河边到处搭棚棚,滚地龙。
慢慢的,这里形成了“苏北里”、“小河南”等群落。这里也有不少无锡人,据说是跟着荣家一道来打工的。
据说图左就是苏北里
当然还有本地人,姓顾姓高姓林。不过最大的本地人群落据说是李家宅,李家是从嘉定过来的。
因为连接苏州河和法华浜的小河浜叫李枞泾,周家桥据说就是周家的人在李枞泾上造的一座木桥。
1980年代的三角场
周家桥慢慢热闹起来。到民国黄金十年(1928-1937)间,此地已经有了五六十家店铺,并在白利南路(长宁路)和梵王渡路(万航渡路)的丁字路口形成了“三角场”。
百货店有三元,南货店有大福春,食品店东有老协昌,西有七间头,饭店有高盛馆、同兴馆、津津斋、小乐意等。还有混堂、茶馆、书场、剧场。蛮像腔的。
所以,当年有一句话,叫做“东有曹家渡,西有周家桥”。意思是,这两个地方都狠闹猛。
本来,本地人以沪杭铁路(即今地铁三号线四号线)为界,用土话讲,东面叫“东海”,西面叫“西海”,“西海”么就是乡下头了。后来周家桥人自豪地说,北新泾才算“西海”,意思里阿拉周家桥不好算乡下头的。
我外公就在这样的地方开厂,不过,当年家母不满十岁,哪里记得牢具体方位。
她只记得外公的办公室,是一层楼的三开间,外面是老大的天井。门口挂块小木牌,上面用毛笔字写了“厂长室”三个字。
进门右手边是写字台和安乐椅,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左手边好像是开会和用餐区,有八仙桌长板凳。当中自然要挂中堂挂对联,下面两椅一几,显然是会客的地方。
按家母的说法,比起澥浦乡下家里的排场,这算是寒酸的呢。
家母也只去过一次,半上午的辰光。玩了一会儿,就要吃中饭。
外公在厂里并不开伙仓,而是叫“外卖”。所以“外卖”也是100年的“老鬼三”了。
一个饭店的伙计挑了一副藤格篮来。藤格篮不小,直径总有50公分,高可20公分,笃笃定定可以摆三碗菜。
前后都有两格,完全摆得下四菜一汤,加上米饭和餐具。
外公是老法人,周家桥街上有面馆,也有卖盖浇饭的排挡,他不喜。
他觉得,吃饭就应该正当正式坐下来,像像样样地吃。
可惜这样的日脚也不长久。1937年,日本人掼炸弹,把周家桥的厂家几乎炸平了。
外公的袜厂虽然没直接吃着炸弹,不过工人四散逃光,厂也开不下去了,只好逃到南市去安身。
最近,我写了杨家渡,写了周家渡,又写了周家桥,好好的集镇都毁于战火。
而且1945年后,又打了四年仗,所以几乎都一蹶不振。
周家桥在孤岛时期米市十分兴隆,那是畸形的吧。
上海整个被封锁了,米价乱涨,老百姓只好偷偷越过封锁线到乡下来买便宜的米。
据说此处当年是米行
周家桥离梵王渡车站(即后来的西站)的封锁线最近,所以大家都选择来这里买米。
不过,年轻时看小说,看旧报纸杂志,看到多少人将买来的米捆在身上装孕妇,回城过封锁线时被日本人用刺刀挑破,人也惨遭杀害的故事。吃点饭是多少犯难!
幸亏当时沪杭铁路两边还有狠多空地或农田,只要愿意,不怕背米背得吃力,绕过哨卡,通过封锁线还是不难的。
这不,直到1970年代,我们从江西坐火车逃票回来,也是在西站、徐家汇站下来,绕过铁丝网,从农田跨过铁路进城,再乘公共汽车的。
于是,我想起1995年二战胜利50周年的时候,我被(电视)台里要求去做一个有关经济方面的纪念报道。
一番调查下来,上海民族工业的繁荣真的是毁在日本人手里的。
到处轰炸,先折去一大半;搬到重庆再搬回来,虽然保护下来一部分,也流失了不少;留下来的,他们用“和平军军票”强行购买你的商品,几乎淘空了家底。
1945年后,根本还来不及喘息,就遇到了金圆券(金融)危机,彻底完结。
于是,我还想起了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最后一个镜头:1937年11月,堂堂上海大佬杜月笙逃到香港,过海关时,居然要高举双手,接受英国人的通关检查,斯文扫地啊。
老上海的罗曼蒂克,在那一刻,已经消亡了。
这是杜月笙的无奈,也是老上海的无奈。
这不,我外公在周家桥的罗曼蒂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消亡。
我还写过: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更多在这里发表过的文章都已收到下面的各种集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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