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漠 | 三 爷
三 爷
这些游戏,时时让三爷晃在眼前,亮在脑海,更生发渴见他的念头,那样就能一睹这位祖辈的风采,终未如愿,心下怃然。好在三爷的母亲本家祖奶还在村里,想想他总会回家看老人的,这样思量,那盼头便不虚在。何况我知道,三爷常给祖奶寄信,祖奶不识字,就找我的父亲她的大孙子念给她听,听完也会让这位大孙子代写回信。印记里这位祖奶,拄着拐杖,小脚碎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那清癯的脸上溢满慈祥,眼蓄刚强。还别说,这祖奶在村人眼里真的了不起。那年三爷从北山潜回,敌人发现蛛丝蚂迹,保公所倾巢出动,到村里搜捕,家家紧悚。祖奶急中生智,让三爷爬上了大房,藏在了大梁柱后,自个沉着应对,机智堪比阿庆嫂,竟然支走了那帮保丁,救了儿子,在村里传为佳话。这样的祖奶让人自豪,可我总在纳罕,三爷怎么就不常回家看母亲呢?也许他忙于事务,无暇人之常情,对英雄断不能囿以惯常伦理,这样思量心也释然。
虽然见不了三爷,依着电影里的李向阳,我脑海里起了他的大致轮廓:高大的个子,方圆的额脸,两眼炯炯,头戴军㡌,穿着村里人常见的黑色对襟布上衣,腰扎武装带,身挂二十响短枪,声若洪钟,大有张冀德喝断当阳桥的勇猛,甚或还骑着高大的白马,这样才见出威武。这情形在我向小朋友们述说里浮荡过千百遍,似乎真是那样的,每比照过一遍李向阳,就会重新鲜明一回。
三爷终于回来了。因了祖奶的辞世,他必要送母亲一程的。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一个秋天,我请假在那白孝衫队伍里做了孝孙。家族里人我熟识,庭院却多出了一位身着白孝服,眼戴花镜,不时支应这事那事的老人,很是陌生,让我纳闷。有老人喊他的名字,我身子一震,原来这人就是仰慕已久的三爷。兴奋里难免失落,这人与蓄在潜意识里的三爷相形见绌,并不高大孔武,眼睛也小,脸见瘦削,中等个子,只是腰板硬挺,眼里偶闪那位祖奶奶样的光泽,隐现当年英气。事实上这三爷,粗糙平淡,真如村里一位普通老人。倘没人介绍,走在路上或扎在人堆里,绝不会将他与县志上那位叱咤风云的游击队长联系在一起,心只叹道:英雄本自凡人呀!那久在的膜拜虽依然,只是渐趋平静,多了深沉。
后来到省城上大学,知晓了三爷住在省城甜水井巷的门牌号,便于一个无课的中午,转乘几路市内公交,去那里摸问,果然找到了。那种老式砖瓦房屋,门庭简朴不大,入内幽深,只是窄狭。其时三爷退休多年,还做着省政府参议,仍去单位发挥余然,没在家里,三婆与一个带着红领巾上小学的孙子在。三爷与我陌生,三婆更不消说,自我介绍后,知是故里家族后人,热情接待了我。三婆虽入了城,仍是村里常见的老妇人扮装,满口乡音,在这纷扰熙攘的城里,让我倍觉亲切。她沏了一壶酽茶,不时给我面前的杯子里续着,仿佛那茶就是她的热心与乡情,我自然觉到了温馨,也应和这位老人拉起了家常。她如数家珍的说着村里过往的老人旧事,我于熟悉里多出依稀,深感在我与她之间,隔着似水流年的滔滔,淌着陈朴与幽渺,亲近与温情。不觉谈到下午饭时,我局促告辞,三婆非留我吃饭,急急去了后面灶间做她最拿手的扯面,我就与那孙子,也是我的小兄弟逗起了乐子。那孩子虎头虎脑,眼珠子黑亮,小可爱之属,坦诚热情,让我难忘。现在想想,他也步入壮年,可惜忘了他名字,经年而来,只觉惘惘。那次吃过三婆地道的家乡扯面,作别时已是傍晩,还不见三爷回来,悻然辞过送我至门口的婆孙俩,披了一身余晖出了巷子。后来再也未去过,也未见过三爷与三婆,还有那孙子,只听说三爷去世后,让人将自己的骨灰撒在了他曾经打过游击的地方,三婆活过了百岁,葬在了古城公墓。
爷爷在家族里是三爷的二哥。依村里说法,两人是一爷之孙,血脉浓亲。爷爷在外经营生意,三爷干着他的游击队,解放前夕,爷爷回乡遇见三爷,三爷劝他多置田地,爷爷原本有着浓厚的土地情结,依言买了许多田地,回家务起了农。解放后评定家庭成份,这田地倒成了要命的祸害,爷爷险被评为富农地主,最后定了个上中农。这事虽有惊无险,可成份也不低,爷爷如梗在喉,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自家兄弟是游击队长,当然知道土地政策,却给他这个兄长设了套。如若是外人,这心结倒容易解开,反倒自家弟弟,就愈结愈紧。因为爷爷,我对三爷也心起疙瘩,但感情上早已谅解,谁让他是我慕着的英雄呢?!
也许三爷注定是孤独的,孤独得与这个家族始终多着隔膜。送葬祖奶后,三爷似乎再也未回来过,与这个家族任何人,即便他的胞弟也绝少往来,这让我百思不解。以前村里那些在外干事的人,大多与家里多有瓜葛,去世也“叶落归根”,回了先人们的群茔里,在那荒草下的地下村落,依然绵延着亲情,这也许是一个人终老的最好结局。三爷却是例外,大抵这个人只为自个的追求去,不同流俗吧。家族诸人也常有议论,除了揺头,谁也道不出个由头。就这样,三爷与家族渐行渐远,他在西安的后人,也与家族无有往来,竟至疏淡。
无论何如,三爷是个真实的存在。我虽不知他的简历,依他的年龄推测,地下党组织遭受重创的三十年代中期,他就冒着血雨腥风,掉脑亡身的风险,毅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确有胆识与勇气。党史学习时,我无意翻到一本县上编印的康庄战斗史话,里边竟有王杰游击队的专页简介,还有三爷自个关于初创游击队及相关战斗情况的回忆,因其根据谈话记录整理,自然素朴挚实,让人可信。依他的讲述,当时县北境山地里,共活跃着一支四十多人的游击队伍,其中就有他那十多人的底店游击队。这支游击队起步时,仅靠当时地下县委副书记张少林送给他的一枝二十响短枪,发展了村里的王天德、顺子等十多个年轻人。武器紧缺,好在有北边瓦子街战斗敌人逃跑时收缴的百余颗手榴弹,然后在曹村等地借了两枝枪,袭击了底店与康庄两个保公所,用缴来的枪枝武装起了队伍,一时活跃在频地北山,打土豪、分粮食,搔挠敌人,在山区百姓中如鱼得水般存活着。
三爷认为自己的得意之笔是那次攻打流曲。民国三十七年秋,三爷率领游击队,火烧了流曲东城门楼子,攻进北庙里,他用铡刀破开了存放粮食的席囤,将数十石粮食分给了正闹饥荒的近千名百姓,人们笑逐颜开,道着共产党游击队的好,王杰游击队一时声名大震。
三爷注定这一年忙迫。他们还配合富平支队攻打了美原乡公所,放倒了敌人防御修筑的大水峪城墙、陈炉镇城墙,然后无了踪影,让敌人防不胜防,气急败坏。入冬,又奉命配合野战军攻打康庄,在部队进攻与撤退时,带路、送情报,动员群众借门板、木板,耱,做临时抬架,抬伤员,送物资,救了部队的急。战斗结束后,部队吃粮成了问题,三爷与游击队收缴了一个雷姓财主的粮食,解了部队的窘困。
三爷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多次提及战友王天德,这人是三爷的发小,两人情同手足。这个王天德确实厉害,进攻康庄前夕,就被野战军抽去侦察,还随军参与了进攻与撤退的各项大行动,三爷对他满是赞赏的口吻,足见两人情谊。听村里人讲,解放后王天德还做过城关派出所所长,三年困难时,为解国家之忧,主动率全家归了故里。有年七一,我在县委办工作,还随领导慰问过他。他的晚境煎迫,与老伴住在路边一个土壕里的窑洞里,这窑洞曾做过生产队的伺养室,简陋徒壁,光景困顿,可他固守清贫,从未向组织开过口,伸过手。那时望着他那驼了的背,满是老茧,抖动的双手,我的心也在颤着:多好的人呀,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现今老人已作古,想必他在那个世界,与三爷相聚,酌着小酒,叙旧话情,而在这人世,他们的过往,已没在一片云烟里,鲜被后人提及。
三爷就这样远去了,可他还鲜活在后人的血液里,与后人一道再次历着过往,今生,还有未来……
写于2021年7月1日
END
作者简介
巴漠,本名王保卫,文学学士,《中国小康》杂志签约作家,《作家世界》特约撰稿人,富平人文化顾问,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论文、散文、小说近百篇,出版作品一百五十余万字,著有诗文集《驼铃声声》,文论集《跋涉集》,散文集《水怡》,长篇小说《火山口》(陕西传媒网连载)、《黑石村往事》,小说《白马道》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今古传奇》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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