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绵绵||赵恺专栏
赵恺
抗战女兵在学习纺织
中国无愧为诗的国度,许多东方特有的民族感情,都回肠荡气而又大含细入地珍藏地唐诗里。比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中的那一根线,就世世代代不知牵动了多少颗心。
抗日时期,新四军缺衣少鞋,妇女就发起“纺织运动”。淮阴本没有纺纱习惯,线都是老奶奶们用一只古老的线砣子捻出来的。1943年,为对付日寇经济封锁,乡乡村村办起了纺纱组。没老没少,没官没民,吱,吱,蜘——洪泽湖畔萌动着一片执著坚忍的交响。纺纱时还唱妇救会编的《十劝姐妹纺纱歌》:
1942年边区妇救会组织妇女开展纺织
这是一位当年的妇救会长唱给我听的,苏北方言嵌入地方戏曲《拉魂腔》,粗犷而缠绵。可惜“十唱”,她只能记得“三唱”了。
纺出来的线,织布,做鞋。做军鞋最感人。油灯前,月光下,一针一针地纳,雪白的鞋底上,行行饱满细密的针脚像省略号,表达着文字无法表达的情愫。鞋弓处还有花,或鱼或雁,或藕或莲,都是乡间景物,随手拈来偏偏动人心魄。为什么这么虔诚真挚,这么一往情深?苏北自古出壮士,几乎家家都有兵,仅仅一个泗阳县,抗日烈军属就有7452户,其中烈属602户。亲人双脚踩在火上,踩在血上,夜夜捏着针,天天拽着线,谁的十指不带血口子,哪一双军鞋里没有纳进姐妹的血迹?交军鞋胜于过节日,一双双,一挂挂,一包包,就像参加工艺美术展览会。妇女委员们检查着,夸赞着,姑娘嘴唇咬着,大嫂面颊红着。真到装包启运,她们就缄默无语了。像目送亲人走进炮火,她们目送军鞋出庄子,过田野,消失在苍茫大地的尽头。他能认出它吗?他能穿上它吗?她们祈愿,她们祝祷。
一晃40年,到了1986年,淮阴的现役军人仍然很多。谁说战争中没有女性呢?当女性把属于自己的热血男儿送到死神面前,她们不就是最初的牺牲?妇联决定到老山前线慰问,带去的礼品不是别的,是鞋垫。现代军人作战时不穿布鞋,淮阴就做鞋垫。战争现代,土地古典,她们在亲人的脚板和血、火之间,隔上自己的心。
在发动制作鞋垫之始,妇联还有顾虑:今天的妇女还会有往日的热情吗?生活却用三万双鞋垫作出了回答。有一双出自一位54岁的大妈之手,她在鞋垫上绣出一棵树,树上飘动着54片绿叶;有一双绣着歌曲《十五的月亮》中的两个乐句:“丰收果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在涟水县的一包鞋垫中,还有一封《二十三位军人女朋友给指战员的信》。读完信,一支淮阴连队爆发炮火般的欢呼:“姑娘万岁!姑娘万岁!”敌人惊恐了,他们回答以枪炮。敌人懂得历史:卫国战争中,苏联红军不就是高唱着《喀秋莎》冲锋陷阵的吗?爱情超越时空、越越死亡而无所不在。
91年元旦刚过,看到一条新闻:“首届中国鞋文化节近日在上海结束,淮阴获得金牌一枚,银牌两枚。”获得奖牌的三位厂长中,两位是女性。1989年,振华鞋帽厂厂长汪秀珍带着一双样品鞋赶到南京省外贸。人家忙,不接待。汪秀珍坐在门口不走了,她怀里抱着鞋,像抱着婴儿。直到下班锁大门才看见她,人家一问,她倒哭了。唉,女人如果没有眼泪,中国诗歌史上又哪会有“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样的千古绝句呢?样品是一双长绒布鞋。现代感强,且有审美价值。人家问:“这是你们厂做的?”汪秀珍拭泪点头。“明天能再拿三双来?”明天?淮阴南京四百里,往返就得一整天,明天怎么来得及?汪秀珍还是答应了。第二天中午,三双鞋就放到了省外贸办公桌上。省外贸惊喜能参半:“这种鞋,海外游子最向往。”于是,淮阴的鞋子飘洋过海出远门了。每当汪秀珍抚摸着鞋上那一行针线的时候,她总是不无忧郁地觉得,属于她们的那一块奖牌,应该沿着棉线穿回岁月,挂到那首白发苍苍的唐诗韵脚上。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