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青牛有力任舒张(19.4)
十八罗汉见燃灯佛亲来救护,忙要上前道谢。燃灯佛打手势制止,然后对四大元帅道:“四位天神,何必下此辣手?玄天上帝之法宝,怎可轻用?”四大元帅上前向燃灯佛施礼,其中皎陵圣水大元帅道:“佛爷,你已是过去佛,为何还要出来生事?”燃灯佛诧异道:“圣水元帅何出此言?我受释迦牟尼之托,前来调停而已。”黑脸兜须大元帅“哼”了一声,似乎不信。
原来释迦牟尼佛当时正在西天灵山大雷音寺说法,忽见线香飘忽,知是南赡部洲嵩山少林寺方丈求其降妖除魔,遂派十八罗汉前往。释迦牟尼佛同时开慧眼详查,见对方乃一介道士,虽道法高强,但尚未登仙界,心中很是惊异,遂默运佛法,乃知前因后果。他叹了口气,暗道:“十八罗汉当能分辨是非。”遂继续说法。约半个时辰后,又见线香飘忽,知是十八罗汉求救,释迦牟尼心中诧异:“怎地十八罗汉竟对付不了一个道士?”又开慧眼详查,方知是北天门玄天大帝荡魔天尊门下四大元帅作梗。
释迦牟尼佛不想亲去,遂派四大菩萨前往,但观音菩萨阻拦道:“师尊,依弟子愚见,此事还得去请燃灯古佛出面,玄天上帝才肯让步。弟子四人前去,四大元帅未必肯相让,若再大动干戈,届时神佛两界,都不好收拾。”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以前在元始天尊门下时,便对玄天上帝惧怕三分,知玄天上帝门下的四大元帅,一个也不是好惹的,因此亦附和观音菩萨。释迦牟尼佛因观音、普贤、文殊都是半路拜在自己门下的,唯有地藏王菩萨乃亲传弟子,遂问地藏王菩萨道:“地藏,你乃未来五百年之佛教主持,你觉得应该如何是好?”
地藏王菩萨见状,知道就算去了,其他三位不尽力,自己仍旧独木难支,遂道:“师尊,观音尊者所言不无道理。”释迦牟尼无奈,只好请燃灯上古佛亲去。燃灯佛不明前因后果,听说十八罗汉危急,遂匆匆驾云赶赴少林。他在上空见玄天上帝之巡天神剑与玄天金印大显神威,来不及喝阻,只好以自己的法身相救诸位罗汉。
四大元帅虽不归佛祖管辖,但念其为一派之尊,遂都收起法宝。黑脸兜须大元帅道:“佛爷前来调停,本是好事。但无故收去我等法宝,还请即刻归还。”燃灯佛道:“我须先问明前因后果,才能归还神剑与金印。”黑脸兜须大元帅怒道:“我一下界,便被托塔罗汉骂为黑炭,我还想知道前因后果呢?”
燃灯佛道:“我不帮佛,也不帮道,只为评理而来。”皎陵圣水大元帅道:“竟然佛爷如此公正,那评说一番又有何妨!”治世无当大元帅亦道:“只因你佛门十八罗汉与少林诸多弟子围攻我道教张天师门下法师一人,法师无奈,遂请我等下凡相助。我倒要问问诸位罗汉,为何如此?”
降龙罗汉迦叶尊者见问,遂上前道:“佛祖,弟子等亦是奉了如来之命,来此相助少林凡僧。弟子等尚未问得清楚,还请佛祖原宥。”燃灯佛心中不乐,怒道:“尔等身为罗汉,竟不问清楚便与凡间道士起了争端,如此大大不妥!”黑脸兜须大元帅见燃灯佛说得轻松,又“哼”了一声。燃灯佛只作不知,又问道:“那法师何在?”
此时无涯与数名少林僧已御剑在旁,无涯听燃灯佛问起自己,遂上前稽首相见,道:“小道在此。”燃灯佛道:“法师何以在少林闹事?”无涯道:“小道如何敢在少林闹事?只因少林无端杀戮在先,弟子乃是奉了张天师之命,前来少林讨个公道。”燃灯佛诧异道:“少林杀戮在先?竟有此事!法师且一一道来。”无涯遂将心境等少林僧与史思明叛军、吐蕃喇嘛联合杀戮龙虎山道徒与香客一事,详尽地告知于燃灯佛。
燃灯佛听罢,气得站起身来,道:“诸位罗汉,法师有如此大之冤情,尔等此前竟然不闻不问!”诸罗汉听得无涯之言,已暗自惶恐,此时见燃灯佛生气,忙齐齐上前请罪。燃灯佛不愿在道家面前太过挫折诸罗汉,遂对诸罗汉道:“尔等之错,自有现在佛释迦牟尼加以惩罚,此时要请罪,应求法师原谅才是。”诸罗汉见燃灯佛未当场追究,俱松了口气,遂齐齐向无涯赔罪。无涯顾忌他们终究是佛家罗汉,连忙还礼。
燃灯佛因十八罗汉之罪,大感脸上无关,遂将巡天神剑与玄天金印分别交还给治世无当大元帅与丹陵圣火大元帅,然后向四位元帅合十行礼,道:“诸位,此间事已告一段落,我要将十八罗汉带回西天大雷音寺,听凭现在佛释迦牟尼发落。今日就此别过。”黑脸兜须大元帅见其如此将十八罗汉带走,心中不忿,道:“佛爷,就算如来犯错,也应交由凌霄宝殿,听凭玉帝发落,更何况是十八罗汉?佛爷且慢走!”
燃灯佛见黑脸兜须大元帅阻拦,大感脸上无光,道:“此事都是一时误会,兜须元帅何须如此较真?”黑脸兜须大元帅向来最恨人家骂他黑炭,此时放走托塔罗汉,甚不甘心,遂道:“佛爷,不是我非要较真,职责所在而已。你也曾在元始天尊门下站班,天界的规矩应当还记得。佛爷若要亲自将十八罗汉带走,还请跟我们一起去趟凌霄宝殿,看玉帝是否不追究。”
燃灯佛与十八罗汉听罢,俱心中怀怒。燃灯佛见兜须说出其曾破门出教一事,默然不言;那托塔罗汉却是气得跳脚,怒道:“你这个黑炭,竟如此刁难人!燃灯佛给你面子,你不要就此狂妄起来。”黑脸兜须大元帅见他又骂自己黑炭,登时火冒三丈,从怀中掏出杆七星旗,举手便要磨动。治世无当大元帅等见状,惊道:“兜须不可!”燃灯佛更是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此时无暇细想,匆忙中带着十八罗汉,一阵金光遁去。黑脸兜须大元帅见他们逃得迅速,冷笑道:“算你逃得快!”心空方丈见状,亦匆忙御剑落回少林寺。
原来这七星旗乃玄武大帝至宝,据说磨一磨,大凡神将都要落马;若磨两磨,就连佛祖也要坠云;若磨三磨,则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将化成黄水,重新又要生出一个盘古来,再开天辟地、分阴分阳,另成世界。因燃灯佛识得此宝,故此不敢再待下去,怕激得黑脸兜须大元帅真的走了极端。
治世无当大元帅见燃灯佛与十八罗汉走得精光,估计少林方丈再也请不来人了,遂对无涯道:“法师,此时再无阻碍,你且回少林寺去,定要讨个公道。我兄弟四人,且回北天门缴旨去。”无涯忙稽首道:“弟子定当尽心尽力。”见四元帅驾云,又道:“恭送天神!”黑脸兜须大元帅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
送走北天门四大元帅后,无涯御剑返回少林寺,见众僧已结好十八罗汉大阵。无涯笑道:“真十八罗汉都跑了,假十八罗汉又能耐我何?”众僧此时也并无把握,听得无涯先声夺人,已先自气馁。眼见功夫不敌,心空等高僧纷纷祭出飞剑,无涯见终于要拼斗法术了,喝道:“等你们很久了!”言罢,祭出飞剑。众僧见其飞剑紫光爆射,竟有紫得发黑之意,心中皆战战兢兢,除心空等少数高僧外,都不敢将自己的飞剑直接与其相接。
又酣斗了半个时辰,十八罗汉大阵已经被无涯拖累得渐露疲软之态,而十八僧之飞剑已被无涯之飞剑绞断十三柄。无涯向来心中平和,只因当日亲见同门与烧香之信徒死伤惨重,是以虽不愿杀少林僧泄愤,但却存心要将方丈心空以下挫折一番。又拼斗了约一炷香,无涯将心空之飞剑拦截在剑网之中,心中盘算着是否也要将其绞断。若将其绞断,自然可以泄愤,但佛教禅宗与道教正一派,只怕要从此完全失和,还有可能带来往后数百年之纷争。一念及此,无涯心中遂产生了迟疑。
但众僧不知他心中之迟疑,心中皆大叫糟糕不迭,心空方丈更是面如土色。就在此时,忽听山门外传来一声女子之清啸,无涯虽在激斗中,却也登时便听出是以前在鄱阳湖上所遇之神秘妇人。无涯暗思那妇人功力与楚天墀相比,大约胜过一筹,但逊于自己。正想之间,那妇人与一青年男子已至山门,见众人犹自恶斗,清叱一声,道:“佛门清净地,道长,各位少林高僧,且请罢斗。”无涯不知她是友是敌,心中也不想重伤了这些和尚,于是虚晃一招,将心空方丈之飞剑一把抓住,跳出圈外,道:“方丈大师,且慢动手。”心空等众僧正巴不得他先停手,因此趁机各归原位,兀自喘息不休。那心空方丈之飞剑在无涯手中挣扎不休,但被无涯牢牢抓住,无法逃回。
无涯不理诸僧,转身对那妇人道:“鄱阳湖上一别,不想今日得见尊面。”那妇人“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无崖子道长。怪不得身手如此了得。我远在山门外时,听到寺里激斗异常,妄发啸声,让道长见笑了。请问道长,可否让我做个和事老呢?”无涯道:“正要请这位福主评理,但还未请教福主到底是……?”那妇人笑道:“我夫家姓陈,本自姓唐,此寺住持心空方丈,正是我俗家大家兄。”又指着身边之青年男子道:“这位便是舍侄,乃二家兄之子唐如松,道长在鄱阳湖上已经会过了。”那男子上前行礼道:“见过无涯道长。”无涯也还礼道:“福主不必客气。”
此时心空方丈已调匀真气,见妹妹唐真前来,因其功夫与法术都高出自己甚多,遂胆气大壮,走上前道:“无涯道长,还请直言相告来意。”无涯笑道:“方丈大师,贫道来到贵寺,对寺内僧众毫发无伤,只不过故意发了几句狂言,贵寺上下便不以礼相待;大师试想,贵寺之心境大师,一上龙虎山,话不数句,便伙同史思明叛军杀我无辜同门与香客近两百人。将心比心,方丈大师当作如何想?”那妇人唐真听罢,心中不禁怀怒,望着其兄心空方丈,看他如何对答。
心空方丈见其妹脸有怒色,知其向来爱憎分明,心中也自有些害怕,再加上无涯说得诚恳,他暗想前因后果,心魔渐去,况且再无帮手,心中遂渐感惭愧,道:“此事老衲也是误听人言,酿成悲剧,造下杀业,老衲心中愧疚万分。”无涯见他悔过,问罪之心稍抑。
心空又走上几步,道:“无涯道长,此事张天师到底有何意见?”无涯取出天师信函,以飞花摘叶之手法,随手一挥,但见那信缓缓地往心空方丈飞去。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凝聚了无涯毕生之功力。心空见信飞得如此缓慢,却不飘不坠,自思自己只怕再练十年,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不禁骇然,且惊且愧。其他稍弱一点之少林僧,却还以为无涯在故意卖弄法术。
信函飞到面前,心空不敢大意,于是气运双脚,然后以大力金刚手法,右手五指齐伸,一把捏住了信函。他原以为此信飞得如此之慢,必然有强大之后劲支持,谁知接信在手,却完全无事,就如无涯当面交给他一样。心空心中虽然惊骇,但不敢表露,放松双脚,拆开信函,但见其中无称呼、无落款,只径直写道:
曾闻:儒家燕坐,明知止;佛家禅定,证空明;道家虚极,守静笃。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然佛修来世,道求今生,何必求同存异?汉唐不同吐蕃、大食,并非政教合一之国,所谓国教,不过掩人耳目而已。贵宗派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贵派六祖慧能在其《坛经》中有言:“何其自性本自清净,何其自性不生不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摇动,何其自性能生万法。”人生最大之悲哀,在于不能认识自己、不能做自己。贫道愿与方丈大师一道,自所失之处,化为动力,为苍生造福祉。方丈大师必当有以教我。
心空方丈看后,道:“僧家苦修,为的是来世之福祉,故名苦行僧;道家苦修,求的乃长生不老,是为逍遥道。张天师所言极是。无涯道长,还请代老衲回复天师,老衲一错不会再错。”
这时唐真道:“大哥,此事确实是你错在先,你该向张天师认真赔罪才是。”心空方丈道:“施主言之有理,此事老衲自有分寸。”又对无涯等道:“三位且请寺内奉茶。”于是众人皆随方丈入内。
当日下午,在唐真之促成下,无涯与心空方丈等达成三项协议:一、心空方丈于次年六月之前,亲至龙虎山上清宫向张天师等道徒致歉;二、少林寺赔偿上清宫祖师大殿之一应损毁修复费用;三、佛教禅宗门徒与道教正一派门徒之间,此后不准任意滋事,再起祸端。
其实前两项张天师并未要求,无涯自己亦并不在意。道家之修行准则,正如庄子所云:“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庄子又云:“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张天师、无涯等修真人士,只愿再无祸端,相安无事则可,哪里会去计较那些做给世人看的什么道歉、什么赔偿。只因唐真强烈要求,心空方丈也觉得如此做心中才可稍安。无涯暗想大家修行法门不同,道家可无拘无束,即便曾经生死与共,那也是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相忘于江湖,而佛家却做不到,于是只好同意。无涯希望一来藉此可消除心空方丈之心魔,二来对龙虎山下之村民也算是个心灵慰藉。
从此以后,少林寺鉴于自己之内家功夫不如道家,于是发愤图强,勤修苦练内功;且其俗家也弟子遍布大江南北,影响巨大。而道家由于怀着“相忘于江湖”之胸襟,清静无为,名声渐渐被佛教、特别是禅宗之少林寺压制。
既然事情了结,无涯便不欲再在少林寺滞留,当日便辞行下山。心空方丈知其留在寺内亦多有尴尬,遂不挽留。行时,心空方丈与唐真姑侄等数僧送至半山后,无涯道:“诸位,不劳远送了。”唐真道:“也好,方丈,你和诸位大师先回寺去,我姑侄二人,还想再送一程。待送别无崖道长后,再回寺中相见。”于是心空方丈等与无涯各自作礼而别。
待众僧走远,唐真问道:“无涯道长,方才定下之第三项协议,不知有何看法?”无涯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唐福主,近几年内,也许是不会再有争端发生;但数十年后、百年后呢?江湖从此多事矣。”那妇人也默然良久,才叹息一声,道:“禅宗六祖慧能在其《坛经》中言‘前念不生,后念不灭’,确实是难以做到啊。”这时一旁的唐如松问到:“姑姑,《坛经》所言,当做如何解释?”唐真道:“《坛经》确实具有大智慧,其曰:‘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接受以前发生的事,不要总是埋怨、后悔,不要拒绝现状,这需要认识本心、接受自我。而对未来之事,不要患得患失,更不要总是禁止去想,要来的要去的,顺其自然,方可有望成佛。”唐如松听得似懂非懂。
无涯接着道:“禅宗讲究明心见性,故六祖慧能大师说‘何其自性本自清净’、‘何其自性能生万法’,其实说来不过是要人认识自己并成为自己。正如我派道经所言,‘我命在我不在天’,并非狂妄自大之言,无非也是在告诉我辈修行者,认识自己并成为自己,方能证得大道。而寄托于天意,往往是不现实的。其实慧能大师与我道教魏伯阳、葛洪等辈,都是具有大智慧之人,而唯有大智慧之人,方能洞察本心、方可真正了解自己。”
唐真道:“如此看来,儒家之圣贤,终究是落了下乘。”无涯道:“依贫道看来,这其实与个人对待自然与自身价值之态度决定的。”唐真道:“愿闻其详,还请无崖子道长解惑。”无涯谦逊道:“不敢。其实人所身处之大自然,佛家称其为世界,世为时间之意,而界为空间之意;我道家称其为宇宙,这在我道家典籍《南华真经》与杂家典籍《淮南子》中皆有记载,四方上下谓之宇,空间也,往古来今谓之宙,时间也;至于儒家则把玩《易经》,喜欢用乾坤一词,乾为天,坤为地。”唐真道:“道长此说,我等尚是头次听闻。”
无涯接着道:“世界也好,宇宙也好,都有时间与空间相互糅合之意,而天地这一概念,却只有空间。”唐真道:“道长如此解说,顿开我之茅塞,此应该就是道长刚才所言之对待自然的态度吧。”无涯道:“是的,贫道粗浅之见,贻笑大方了。”唐真道:“道长才华横溢,不必过谦。我还要请教,道、佛、儒三家对自身价值之态度及其差异何在。”
无涯此时见相谈甚欢,遂不再客气,接着道:“说到底,道家与佛家都是出世之学派,都讲究与世无争。佛家讲究苦行,以求来世福报,希望在六道轮回时能托生在好人家,所以佛家不断地在因果报应中体现自己的价值;而我道家讲究逍遥之游,追求长生,长生也就意味着没有来世,也就意味着没有腐烂败坏,所以我们道家人士始终在维持天道与地道这一事业上体现自己的价值。”
此后三人一路交谈,随后又说起些庙堂、江湖、修真、养性等诸多事项,都各有收获。无涯见相送已久,于是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两位福主还请留步,贫道这就要赶路而去。以后或是山水有相逢,或是福主亲来龙虎山,再把酒言欢。”唐真道:“既如此,我姑侄就送到此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崖子道长,咱们后会有期了。”唐如松也上前行礼道:“道长,后会有期。”无涯稽首告别,亦道:“后会有期。”随即飘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