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 | 至正的绝响
作者: 宰其弘
来源:中华珍宝馆(ID:zhzb_ltfc)
“那些仿佛不经意的落笔饱经时代锤炼,像是一个哲人提炼出的至理,很深,又很浅,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唯一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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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出生那一年,1269年,南宋日暮途穷,理宗的北伐化为泡影,继位的度宗沉溺酒色,代政者贾似道隐瞒战事,时局渐渐落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这一年,钱选三十岁,他数年前进士登第,却因为政治昏暗终未入仕,蹉跎岁月,流连诗画,岁及而立,已生隐士之心;
钱选《来禽栀子图》
龚开四十七岁,时任两淮制置使,致力复兴国事、巩固民生,等待他的却是官场贪墨成风、社会百业萧条,疮痍满目、民怨沸腾;
龚开《中山出游图》
面对权臣误国,年近花甲的禅僧牧溪挺身而出,怒斥旧友贾似道,遭后者遣人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诈死逃生;
辗转官场、忠义直谏的文天祥,正因同僚议论而被罢职归乡,满腔抱负化作春水东流,深感人心险恶,意欲栖隐林泉。
这些人,大抵勾勒出那个时代文士的处境——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生不逢时。
文天祥《上宏斋帖》
历史的车轮之下,任何人与物不过是草芥尘埃,唯有接受碾压。南宋长久的对外妥协与内部腐朽,不会因多一个岳飞便扭转乾坤,也不因少一个贾似道便避免亡国。十三世纪的下半场,注定是一场文人志士的悲剧。
悲剧之中,黄公望出生于常熟城内子游巷,他原本姓陆,名坚。南宋军民至此,唯有以坚持为念,但面对来势汹涌的元军,坚持三百余年的王朝大厦将倾,再也坚持不住。
1273年,拱卫江南的重镇襄阳城破,元军长驱直下,势如破竹,不可遏制,时局很快陷入瘫痪;
两年后,1275年,陆坚七岁时,家乡常熟失陷,父母相继离世,生活贫苦不堪,他被过继于永嘉黄氏为嗣,改姓黄,名公望,字子久;
又过去一年,1276年,元军攻占南宋都城临安,宋幼帝赵㬎降元,南宋国土尽失;
最终,1279年,崖山之战,十万军民投海殉国,历经319年的赵宋王朝就此灭亡,文天祥在狱中写下: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文天祥
次年春,文天祥被押往燕京,狱中忽闻窗外歌声传来,雄浑壮丽,犹如出自瓮中,他问狱卒:声音从何而来?狱卒告知:此乃北地歌谣《阿剌来》。
文天祥怅然叹息:
此黄钟大吕之声,南人不复兴矣。
·国初宋丞相文文山被执至燕京,闻军中之歌《阿剌来》者,惊而问曰:“此何声也?”众曰:“起于朔方,乃我朝之歌也。”文山曰:“此正黄钟之音也,南人不复兴矣。”——孔齐《文山审音》
王朝愈兴盛,其音乐愈雄浑;王朝愈颓朽,则艺术也愈衰靡。南宋的绘画到理宗朝,为应和公卿权贵,日益巧研于思,已然极尽精致。这种精致主义带来许多画面上的变化——
例如在山水之中,人们不再追求恢弘的气魄,而是着重于描绘细节,用云烟变幻背景,营造镜头聚焦般的效果;又例如在花鸟的描绘上,花卉、禽鸟、昆虫,精致得无以复加,也因此成为园囿中的玩物,山野之气扫除一空。
南宋《红梅孔雀图》
并非指精致不可取——细腻的画作足有值得欣赏的价值。但物之愈发精巧,往往距离它的本质愈远。南宋日复一日对精致生活的追求中,绘画的初衷、复国的夙愿,似乎都被慢慢遗忘在临安的柳浪莺啼里,无论国家还是绘画,五代的洪荒、北宋的豪迈,终于都由此走向衰靡。
遗民们看透了这一点,也恨透了这一点,亲身见证过家国被精致送入深渊,南宋院体画风在元代几近堙灭。人们追求的不再是“画”,而是“心”,是在浊世安顿自己,也是重新唤回遗失的那一股“士气”。
赵孟頫问钱选:绘画之道,何以称士气?
钱选答:如隶书。
钱选语境下的隶书,是与宋代帖学大相径庭的古隶,它没有严格的章法限制,所以表现得饱满、生动、真实,较之宋人法书中强调的提按、使转、行气,古隶取势平实,笔致天然,结构宽博,不假雕饰。
东汉《张迁碑》
这正与士的人格追求一致,亦蕴含古朴厚重的审美。这一时期的南宋遗民们——妥协为官也好、避世归隐也罢,全都表现出一致的、对汉民族久远传统的回溯与渴求;又因为元朝统治者对文学、艺术的不屑,绘画终成文人的自赎,催生出率性洒脱、超越窠臼、啸傲不羁的元画。
钱选《浮玉山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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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的“士气”交付赵孟頫,再由后者的弟子黄公望所继承。
1295年,赵孟頫辞官南返,画下《鹊华秋色图》那年,黄公望跟随“东平四杰”之一的徐琰来到杭州,作为其手下书吏,寓居西湖,交游江浙。大约在此之间,三十岁的黄公望入室赵孟頫“雪松斋”,成为门下弟子。
黄公望跋赵孟頫《行书千字文》
赵孟頫的复杂人格,可能在此时影响了黄公望,埋下他心中宿命之论的伏笔。南宋灭亡时,黄公望年仅十一岁,他尚不能体会“国破山河在”之痛;但在赵孟頫身上,他必然看得见“城春草木深”之哀。山河破碎,犹能收拾,内心破碎了,便只有戚戚荒草、妥协于世,哪怕入仕为官又如何呢?
在杭州的岁月一直持续到1310年,至大三年,元武宗海山卒,即位的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十分仰赖赵孟頫的才干,召其回京任集贤殿学士、中奉大夫,官居二品,负责招贤纳才。
与老师分别的黄公望,结识时任浙江行省平章的张闾,跟随四年,依然任书吏,掌管文书账目。但张闾为官不良,元史述其“贪刻用事,富民黠吏,并缘为奸”,更“因括田逼死九人”于1315年被革职逮捕,黄公望也被累入狱。
是年,元仁宗已在位四载,通达儒学的他决定开科取士,重行中断了数十年的科举选拔人才。黄公望却身陷囹圄,就此错过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四十七岁这一年,他开始相信宿命、入仕的念头更淡了。
出狱后,黄公望寓居松江、杭州之间,以卖卜为生。他常常去拜访家财万贯的曹知白,意在见识其收藏的古代名迹,像赵孟頫那样追求古意;亦常常在外游历,交往文人雅士,活得越来越像一位隐者。
六十一岁时,黄公望与好友倪瓒一同拜入全真教,真正成为一名道士,易姓名,号大痴,又称“一峰道人”。在他的同门之中,还有方方壶、杨维桢、张三丰等人。有时在月夜,他独驭孤舟,循山而行,行至尽头,孤坐湖桥之上,独饮清吟,时而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人们远远望去,以为他是神仙。
·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至齐女墓下,率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鱼翼《海虞画苑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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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生活三十年,1341年,元惠宗诛杀此前摄政的权臣伯颜,改元至正,取《礼记》:“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旨在一展宏图,中兴大元,一个政治励精图强、画坛风起云涌的时代就此揭开序幕。
至正元年,黄公望画下《天池石壁图》,作为传世最早的黄公望画迹,气质中正平和、造境错综多姿。
画中描绘了苏州城西吴山的景致,因山顶有池,故名“天池”。画面由近处的苍松为起点,沿着蜿蜒的山脊上行,崖台漫布、营造跌宕的气势;泉壑纵横,铺陈高远的意境。犹如鸟瞰的视角之下,左侧的云谷、右侧的幽涧虚实相生,共同烘托出主山中正的气魄。
山间遍布的碎石,被称为矾头,容易使人联想起传为五代董源所绘的《龙宿郊民图》,它们避免了山体单调地与地面相交,为峦岭相叠创造出更丰富的变化;
·《天池石壁图》与《龙宿郊民图》的矾头
构图则使人联系起以主峰为核心,营造出全景式画面的北宋山水。画中,黄公望致力展现连贯的空间,山峦像是往远端铺开,观者可以沿着溪泉追溯它的尽头,类似宋初《湖山春晓图》。
·《天池石壁图》与《湖山春晓图》的构图
画的气质则继承了老师赵孟頫——用笔简略率真、不假雕饰;氛围浑然天成,流露出朴拙的趣致。他不再精心地刻画每一块山崖、每一条河流,而是更注重将其浑然融汇为一个整体;亦不再斟酌云烟的穿梭、雾霭的变幻,转而以笔墨的疏与密、繁与简、松与紧、浓与淡,形成超越自然事物的新的节奏。
克利夫兰美术馆藏《夏山图》(SummerMountains)也作于此时。这幅画作中,黄公望上溯五代董源,佐证了他的传派——由董源至赵孟頫,再由赵孟頫至黄公望。
《夏山图》的尺幅不算高大,展示的空间却十分辽远。它很可能是对董源原作的缩临,同时构图完全集中在右侧,左侧仅留下虚无缥缈的山坳,意味着董源的原迹也许与《溪岸图》一样,属于一组通屏。
·《夏山图》与《溪岸图》的构图
在这幅画作中,黄公望展现了他对董源深入的理解与绝妙的转化。空间的结构被塑造成三层:
首先是近景坡岸,连结“之”字形的水流,视线随之接近水平地向深处推进,以展开辽阔的中景;
接着,右侧的山脉陡然升起,左侧则借助渺小的村舍与交叠的平滩,加强画面的深度;
最后,远山像屏障般遥遥矗立,山脚被云霭隐没,难以知其高远,它们将赋格般迂回的前、中部笼括其下,统一为浑然天成的整体。
·《夏山图》的空间示意图(作者绘)
云层流转,岩壑间树木飒飒摇动,习惯了《潇湘图》、《夏景山口待渡图》等画卷的开朗平阔之后,或许只有在这幅画作之中,尚能够一览董源高轴远致的风采。
黄公望对董源的继承,受到赵孟頫的影响,也源于自己的参学。在他的画论《写山水诀》中,他将元季山水的传派分为两家,一家宗董源,一家宗李成,前者如赵孟頫、高克恭,后者如罗稚川、曹知白。
黄公望作画亦有两种画风,一种浅绛设色,山头多用矾头,皴法以披麻为主,偶见斧劈,如这里的《天池石壁图》与《夏山图》;另一种则全用水墨,线条以草隶之法勾勒,简淡逸迈,如他在1347年画下的《富春大岭图》。
《富春大岭图》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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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7年,至正七年,这一年活跃在画坛上的人物很多,吴镇寓居嘉兴,春波门前写竹为生,画下《竹石图》;赵孟頫之子赵雍值江浙行省任上,画下《挟弹游骑图》;夏永时在杭州,作有《岳阳楼图》;是年还有王渊作《秋景鹑雀图》,李升作《淀山送别图》等等。
吴镇《竹石图》
这一年,黄公望结束云游,与好友郑樗返回浙江,居住富春山中,暇日于南楼作画,题曰富春山居。
《富春山居图》浙江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堪比璧玉的稀世画卷,画在六张一米余宽的麻纸上,历时五年,至正十年才落款署。画卷描绘了富春江畔桐庐至富阳的胜景,被称为——
「画中之兰亭」
这幅画的价值古往今来被反复渲染,早已超越画卷本身。
它的面貌无疑是新颖的,线条借助书写性的用笔,画家的个性流露无遗;
浓、淡、枯、湿的笔触反复叠加,展现出笔墨的趣味;
与两宋的巨制——例如《千里江山图》相较,它显得过分简略;
但观者似乎也因此自问——画,真的需要那么复杂、精致、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吗?
《富春山居图》中,除了林木与点苔,黄公望几乎只用勾勒,描绘出一条江流,营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时而苍茫,时而错综,时而旷阔,时而空寂。他不仅仅突破了笔墨、突破了线条、突破了形象的限制,更突破了心的限制,表达出他处世的态度、人生的追求。
八十二岁,耄耋之年,经历一生波折,黄公望的内心愈发空寂,终日枯坐荒山筱丛之间,神情恍惚,或者独对江海,看激流风雨,岿然不动。
他有时从怀中掏出自制的小铁笛,似乎是想念曾经与旧友泛舟吹笛的时光,而旧友大多故去;偶为老师赵孟頫的书迹作跋,老师却已辞世二十余载。
·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李日华《六研斋笔记》
但他的“士气”仍在!儒士的精神依旧,替倪瓒《六君子图》作跋时,他写道:
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陀。
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
倪瓒《六君子图》
正直,不偏不倚,光明磊落,它恰巧映照了元仁宗“至正”的理想,也成为“士气”的根本,融汇于子久的画风。在吴镇的散淡、倪瓒的清寂、王蒙的繁密之间,黄公望始终保持中正,誓如写隶,不假雕饰。他的画,怎么看都有一股平淡却坚定的力量,像在柔软江流有一幅骨骼,支撑起画面的起伏跌宕;那些仿佛不经意的落笔饱经时代的锤炼,像是一个哲人提炼出的至理,很深,又很浅,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唯一笑之。
这即是元四家之冠,即是堪当“公望千岭,独见一峰”的大痴道人。《富春山居图》完笔之时,元朝的统治西山日下,时间又一次来到改朝换代的节点。次年红巾军起义,一年后郭子兴起义,又过去一年,张士诚、朱元璋相继登场,曾经横跨欧亚、盛极一时的大元,终于也将迎接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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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末段,黄公望画下《九峰雪霁图》;
可能是目力不复,也可能是内心归于简静,笔墨更加简略了,有些地方涂涂改改,有些地方干脆一笔带过。初观使人感到苍凉,群峰错落阴霾之中,气氛颇为凝重压抑;对之良久,便感明净空灵,意境悠远,犹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