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治印一少年(附金侬早年篆刻作品)
文/金侬
十三岁,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本印谱。
印谱很旧,封面上斑斑点点的,似乎还粘上了一些印泥。
翻看了几遍,不知怎的就喜欢上了那里面的图形。有方的,有圆的,有椭圆的,有不规则的……原来,这个字还可以这样来写。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对此十分好奇,随手就拿起笔,在纸上照着写。
明天要去南京东路书画社买宣纸,那里应该也有印章石料吧?少年一边写着字,一边心里这么想。
次日到了书画社,果然看到了可以篆刻的石头,各种各样的。看价格最便宜的,是一种叫做青田石的石头。
买一块吧。写了书法作品,需要盖个章,不能连章都没有吧?好歹自己刻一个。少年想。
于是,把买宣纸剩下的钱,买了一块石料。还剩下一角钱,冰棍就不吃了,还给妈妈。妈妈不会骂他乱花钱买石料的。
就这样,买了石料回家。想,该用怎样的刀刻?削铅笔的刀可以吗?家里也只有削铅笔的刀了。少年就把要刻的字用小篆的字体先写到石料上,然后,拿一把削铅笔的刀,往石料上的铅笔字迹上刻。
然而,削铅笔刀怎能刻得动石头?少年发现虽然石头上留下了痕迹,但那痕迹是如此浅细,反复再三,痕迹变化不大,刀锋却钝了。看来,真是要买刻刀了。
终于,买了刻刀,再把字用铅笔写在石料上,拿起新刀一刻,石料上立马出现了清晰的刀痕。
高高兴兴地一路刻下去,虽然歪歪扭扭,但字迹已经显出来了。等到字迹完全现出,少年就急不可待地蘸上从家里搜出来的一盒有点干的印泥,找张纸去钤章。
章子印出来,字迹有些模糊,但字型还是看得清的。少年看了,马上皱起了眉头。敢情,刻着少年名字的那两个字,完完全全地是反了!
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只有把字写反,印章才正,这一点,怎么自己就搞忘记了!
只好把刻上的字磨掉。
如何磨?在阳台的水泥地上磨吗?于是,真就在水泥地上磨了。等到把字迹磨掉,却看到石料面上满是划痕,如此粗糙的章面,刻上字能看得清吗?突然想起还有一块小石板,原来可以在上面写粉笔字的,好像比较光滑,如果用它来磨石料,就可以去掉粗糙了。于是,少年翻箱倒柜地找那块石板。
石板找出来,果然光滑。加点水来磨。磨好后把印章一擦,干后的章面再也不粗糙了。
然后,准备写反字。怎么写?突然灵机一动,拿一面镜子,把正字对着镜子,里面就显示出反字来。于是,对着镜子,在印章上写好反字,再刻。
终于,刻出了第一枚章子。
拿刻好的章子与印谱对照,自己都不好意思看了。
重新再来。于是,第一枚章子磨了刻,刻了磨,长长的一块石头,变得越来越短,而阳台的那一块水泥地,也变得粉白粉白。
拿块湿布把地擦净,发现就这一块,已是十分光滑——是被印章磨光滑了。
少年从此有了一样爱好,只要一放学,他就玩儿篆刻。他后来又买了几块石头,添了新的印泥。
少年的哥哥喜欢结交朋友,不时家里会来客人。少年不管不顾地还在摆弄他的石头和刀子。那些客人好奇,就过来问这问那。少年把自己刻好的章子用印泥在纸上盖上印,给客人看。客人们脸上都显出吃惊和佩服的神色。
忽然有一天,哥哥拿着一支冰棍朝少年走来。
休息一下吧,吃支冰棍。哥哥脸上露出难得的有些暧昧的笑,把冰棍举起来放在他鼻子下。
少年放下刻刀,用毛巾擦了一下汗,接过冰棍,用舌头赶紧去舔那快要融化滴落下来的冰水。
等到吃完冰棍,少年把粘乎乎的手洗干净回来,发现哥哥竟拿着他刻的章子在那里把玩。
嗯,刻得不错!我那同学樊家国昨天还在夸你刻得好呢。哥哥一向很老成,这会儿表情更像在做报告。
是吗?你有同学喜欢?少年听了很开心。
他还想请你帮他刻个章子呢?哥哥似乎心不在焉地说。
刻名字还是闲章?少年问。
什么叫闲章?哥哥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
就是……就是……不刻名字,而刻一句话,一句成语什么的。少年想了想,从桌上拿起那本翻开的印谱,随便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方印对哥哥说:比如这个图章就是闲章。
哥哥拿起书,见印下方有一行文字,上面写着:中国长沙湘潭人也。
哦,哦,这是谁刻的?齐白石。齐白石……哥哥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几天以后,哥哥给少年拿来了一块石料。石料红得像染上了血,并且布满了黑色细丝;血色并不均匀,有的地方红的像鲜血,而有的地方,则好像血被擦过了,淡红中露出些许暗褐色。
这是一块好石头,叫鸡血石。哥哥很“里手”地说道。
鸡血石?少年才看过一本介绍印章石料的书,上面说,鸡血石可是上等名贵的石料,拿它作为印章石料,简直是稀有!难道这就是鸡血石?哥哥的同学会把这样名贵的石头交给我来刻字吗?深知哥哥有言过其实毛病的少年这时有些怀疑起这块石头的出身来了。
绝对是鸡血石!樊家国的祖上,都是在朝廷里做官的,他们家好东西多的很。有机会我带你去他们家看看。哥哥绘声绘色用讲故事一样的语调侃侃而谈。
抱着想在鸡血石上试试刀的想法,少年马上同意用这块名贵的石头给哥哥的同学刻章。
那一天晚上,昏暗的台灯下,少年左手握石,右手捉刀,右手的手腕枕在几本书上,好几次他都将刀锋刺向那腥红的石面,但,就在刀尖即将碰到石面的刹那间,他的右手停下了。
他不敢下手,怕把名贵的石头刻坏。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把刀锋向那石面狠扎下去,石头发出裂碎的声响,那密密麻麻的黑色细丝,顿时显出许多细小的白色裂痕。
坏了,写的字被破坏了!少年傻傻地看着石头章面,呆坐着,像一尊雕像。
几天以后,鸡丝石被退了回去。但哥哥还是顽强地再拿回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他没有说是何等的名贵,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试试这一块?
少年终于在这块石头上刻上了樊家国三个字。
细心的哥哥拿少年的印泥盖了一方樊家国的印,然后用一张纸把印章包好,把那一张印贴在包着的纸上,兴冲冲地拿去给他的朋友樊家国去了。
从此,少年的名声开始在哥哥的朋友圈里游走。更多的人甚至找上门来,只为请他刻个章子。
少年十分享受这份名声,他并不在乎这样给别人刻章,也是付出了艰辛劳动的,理应获得一些报酬。他只觉得这是在练手。假如他平时要练习篆刻,得要买多少章子?现在好了,他不必买了,自有人源源不断地送章子来,而且还要对他笑脸相求,始终对他心存感激。对此,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慢慢的,一些亲戚也找上门来,把石头交给少年,让他刻章治印。少年依然照单全收,有求必应。
一次,一位表姨妈登门,见了少年刻的章子,觉得好,就请求少年给她的一个表弟也刻一枚章子。
少年没有理由拒绝。
很快,章料拿来了。少年见了,有些傻眼了。这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方象牙材质的章料。
少年用现有的刻刀试着去刻,发现刻得很费劲。
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章料退回去,说,这不是普通石料,刻不动,就齐了。
可少年不想这样做,他觉得有点丢面子。他想,既然是章料,就一定是可以刻的。之所以刻不动,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刻刀不行。于是,他向母亲申请购买新的可以刻动象牙的刻刀。
好面子的母亲马上就同意了。
于是,少年骑着自行车,来到福州路,跑了许多刻字店,拿着那块象牙章料去买专门的刻刀。
刻刀终于买到了,印章也终于很费劲地刻成了。
许多年后,母亲去世,已经五十多岁的当年的少年,回到故里奔丧,见到了多位亲戚,其中一位就是象牙印章的主人,他曾经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后来回到中国,在一家外资投行做高管。
那一晚匆匆晤见,没有时间聊更多的话,就分别了。“少年”也似乎把印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今天写这篇文章,他才回忆起了这一幕,不由得想:他还记得那一段佳话吗?那一方印而今安在?
少年刻章治印的爱好一直持续到青年时代。
那一年舅舅结婚。婚前一个多月,母亲突然对他说,舅舅要结婚了,你不想送给舅舅一件结婚礼物吗?
他不解地抬头看着母亲:送礼物?我能送什么礼物?
在“少年”的观念中,礼物必是要用钱去买的,自己还没有赚钱,哪里有钱买礼物?难道母亲要给自己钱去买礼物送给舅舅吗?
当老师的母亲这时开始点拨“少年”:其实,你可以自己动手。比如……
母亲的目光开始向一边的柜子转过去。
“少年”的目光也跟着追随过去,他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一边的柜子有一个抽屉,里面放着的都是刻章的工具——经过一些年的积累,“少年”已经有了一些刻章的家当。
母亲从自己的目光里,已经看到了提示的作用,本很喜欢唠叨的母亲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少年”沉浸在刻什么内容,怎样刻的构思和酝酿中。
终于,他想好了内容:将舅舅和舅妈名字中的一个字提取出来组成两个字,刻一枚章,不是很有纪念意义吗?
然而,两个字是不是太单一了?
再加两个字,凑成四个字就好了。
加什么字呢?
“老人”,这两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在“少年”的脑海里一闪,立刻就被捕捉确定了下来。
一个“白”加一个“雪”,再加“老人”二字,意思还真的很丰富呢。白雪公主,多么有名的童话,爱情难道不像童话一样美好吗?所谓“白头偕老”,不就是两个人慢慢一起变老,一起成为老人吗?老人的头发不是像雪一样变白了吗?这四个字敢情是如此浪漫并且富于诗意啊!
内容一旦定下,刻章对于他来说,就已经不再是很难的事。这时的他,俨然已经是一个刻章治印的老手了。
就这样,上了大学,他还给同学刻章。
直到有一天,他彻底放下了刻刀。究其原因,是因为有一次,当他刻完一方印,抬起头来,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他吃一惊,马上闭上眼睛,好久好久,才慢慢地睁开眼,光明仍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回想起他闭眼时,心跳得如同擂鼓,仿佛肋骨都要被敲碎,他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难道我要失明了?而失明就是因为如此近距离地篆刻?
他摘下眼镜,第一次发现它的份量不轻,又第一次发现镜片竟是那么厚。他再一次闭上眼睛,想起几天前看书时眼珠轻微的疼痛,而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假如一切都因为太费眼力,那么——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次日,他把所有的石头连同刻刀、印泥、印谱,都打了一个包,放进了箱子。刻章治印的日子,就此终止。
然而,还没有最后终止。
那一年,他已近五十,母亲也还健在。母亲那时多了一个爱好:写大字。据说有一次,居委会请母亲去写大字,母亲随手写下一幅字,就有人说喜欢,要母亲出一个价,他好把书法买走。母亲哪里好意思要人家钱,而人家也不好意思白要母亲的字。结果,那人留下二十块钱,把字拿走了。
他听说后十分高兴,马上就跑去附近的文具店,去给母亲买宣纸。这时,母亲向儿子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儿子给自己刻一枚印章。
早已因为保护眼睛放下刻刀的他,最后一次重新拿起刻刀,认认真真地为母亲治了一方印,送给了母亲。
这一方也许是封山之作的作品,在他看来,应该是他所治印章中最好的一枚。
当他把这一方印送给母亲时,他看到母亲脸上绽放的笑容,就像夏日盛开的花朵,久久没有消散。他知道,这一次的笑,是从母亲心底里发出的。为此,他格外地感到快慰和欣喜。
也许,这一段生活应该永远封存于少年的记忆中。然而,少年刻章的作品印谱还在。几十年后,已是两鬓斑白的金侬在整理旧物时,突然发现了这些印谱,往事如烟,就像电影般在眼前映现,清晰得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他无法让自己不去回忆。于是,他坐到电脑前,敲出了以上这一行行的文字。
金侬早年篆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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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金侬:
本名张扬,书法落款名金侬,常用笔名废墨。
著名书法家,知名影评人、记者,资深媒体人,小说家,编剧。
中国文联编审,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评委,中共中央直属机关书画协会会员,中国书画院会员,中国书法名家联合会理事,中国民盟书画院会员,中国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政协书画院会员,清华附中特聘专家级书法教师,文化部老年大学特聘书法教授,原《大众电影》杂志编辑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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