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拉着大板车在行走
那一年,我拉着大板车在行走
刘述涛
大板车,又叫木板车。在七八十年代的一户人的家里,能够拥有一辆大板车,就意味着这户人家里有了真正可以拿得出手的劳动力,不管是外出搞副业,到山上割板车柴,又或是到河滩上筛沙筛石头籽卖,到街上卖力气做搬运工,贩卖苹果西瓜,都得有一辆大板车。
应该说,大板车,木板车厢不贵,贵的是车轮子。一副车轮子,将近九十块钱,对于一户普通人家来说,那也是一个大数。那年代,上班的工人一个月才四五十块钱,农民上工的工时才八九分钱,好些一毛一毛二,做一天,不到一块钱。
我三哥,受不了在地里赚工分,他对大板车情有独衷,天天吵闹着要有板车出去搞副业,我母亲只有向人借钱,给他买了车轮子。他蹲在补车匠身边看着补车匠补过一回车胎后。就会自己买来补车胶,动手补车内胎。他还会给轴承换滚珠加黄油。他出外搞副业时,将轴承做扁担,一头挑着行李,一头挑着车轮。到了搞副业的地方,将轴承一装,滚珠一放,黄油一打,板车轮子就好了,再把板车厢往车轮上一放,低下身子拉沙拉土拉木头。那个年代,一起搞副业的都是一群年轻的大小伙子,年轻妹子,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唱有和,倒也不觉得人生有几多苦,还倒觉得有几分乐。后来,也正是在万安修水电站,搞副业,三哥验上了兵,进了部队,从此,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改变。
三哥去了部队,板车留在了家里,家里盖房子,正好用得着。在那个夏天,我同四哥一起,天天都拉着板车往河滩上走,到了河滩上,架起铁筛子,挖起沙石就往铁筛子上倒,大的石头石籽留在铁筛子上,沙就漏了下去。不仅是筛沙,还筛出三公分以下的细石头籽。
那个年代,谁家里盖房子,都需要从河里拉石头,拉河沙。沙石都是自己一家人从河里一锹一锹铲起来。遂川江就是最大的富矿,里面有挖不完的沙石房料。离我们不远,有专业卖沙、石头籽的人同我们一样在筛沙,筛石头籽。他们是按立方算,有时候公家要沙,要石头籽,到泉江边岸边上,打声招呼,就有专门的人送去。住在河边上的私人建房子,除非有钱,否则都是自己从河里采沙,都是能省则省。不但省沙石的钱,还省工匠的钱。我的父亲是木匠,他为了省钱,亲自上阵,成为了泥水匠,拿起抹泥灰的抹泥刀,自己粉壁。我的三叔是一位老师,他也一样,在那个暑假,自己拿起泥刀,垒好自己家的猪圈。虽然垒出来的墙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但还挺结实,两米多高的猪圈历经风雨,一年后才在一场暴风雨中倒塌。我的几位哥哥,也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和石灰粉壁,虽然粉出来的墙壁高高低低,坑坑洼洼,但仍觉得自己能做,能省钱就行。老话不是讲,担家担得起,都宁愿一个人担了。
我在那一年,拉起板车之后,就没有停歇过,我拉着板车去卖水果,我拉着板车去卖蔬菜,我拉着板车去拉啤酒,那些年啤酒厂红火,门口总有一群专门拉着板车送啤酒的人。他们的板车是真正的平板车厢,又宽又长,送啤酒是按件,多送一件就多几分钱。几分钱也是钱,日积月累,就不是一个小数。
我还拉着板车给人送过货。供贸中心上班的堂姐见我拉板车,吃得苦,就介绍我到供贸中心里面做搬运,谁来提什么货,要搬要运,就喊我。我就同人讲价,这批货十五块钱,或二十块钱。老话讲,累力不赚钱,赚钱不累力。我依靠苦力赚的血汗钱,虽然也能够把日子过下去。但我心累,外在的辛苦,对我来说没什么。内在的痛苦却是日积月累,我看不到前途与希望,我不希望自己的这一辈子,都是弯下身子去赚钱。我渴望肉体与精神上的统一,可我却总觉得我的精神在走向崩溃,我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过一辈子。
有一天,我拉着一板车高过我身子一半的鞋子往水南的供销仓库送,车子一出供贸中心上桥,我刚上到半路,一车的货因为我装车时忽略了前轻后重,忽然翘了起来,我想往下压,车子却往后走,货物也往后挤,刹时间,一车货冲破绑绳,抛落了一地,我也被板车把横挑摔在地上。我顾不上疼痛,开始重新去装货物,可没有人给我按平板车,我的货物就无法装上去。此时,身边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可每一个都无动于衷,都是瞟我一眼,就匆匆而去。我的无助就像是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才能把这一车货码齐。这时候,从对面走来一位依靠自己手中板凳撑着自己向前走的人。板凳就是他的拐杖。他慢慢走到我的大板车前,不说话就将板凳塞进板车底下,然后自己走到车把前面,坐在地上扛平了板车,才对我说,你快装!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忘记他坐在地上的样子。我迅速将货物一箱一箱装上板车,然后用绳绑好,来到车把前拉起板车,他又移到车后,稳稳的推了我一把,然后将板凳拿在手上往前一送,走了起来。没有再见,也没有听到我的一句谢谢。但这是我这一年来,得到最好的帮助。
现在,我记起那一年,仍觉得那是我最迷茫的一年,我拉着板车,出卖着自己力气,却总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但那帮助过我的残疾人,却让我明白,希望其实就在自己的心里。在我拉板车的日子里,唯一没做过事,就是没有去割过板车柴。
割板车柴要几个人合伙一起去,而且是几辆板车。去的路上,板车套在一起,下坡的时候,可以坐上板车,唱着歌。回的时候,下长坡其这是很可怕的事,我的一位叫林生的表哥,就是拉着一大板车的柴,下坡的时候,他死拿的将车把往上台,让车拖把起到滞动的作用。哪知道抬太高起来,板车轮子直接冲向他,车把随之把他摔下山底。所以,拉着板车往前走的时候,不多是开心快乐,也有很多悲伤。唯一庆幸,就在那年,我放下了板车,走进了供销社,然后左转右转,我又成为了一位文字记录者,能够把这一段往事记录下来,让大家记起那一辆又一辆的板车,就像是今天的汽车,行走在大马路上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