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里的后河
日常生活里的后河
刘述涛
后河,在没走近它之前,我一直自以为它叫“厚河”。还一直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么一条承载了厚重历史的河流,就应该叫做厚河。等到真正走近,并开始一步一步用脚丈量过它之后才知道,它叫做“后河”,是因为它是一条流经吉安人,门前门后的河流,它不但记录了这块土地上的兴衰与荣辱,它还见证了吉安这座城市的萧条与繁华。
每天的一大早,我就在后河边跑步。在跑动的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苏东坡的身影,看他头戴学士帽,身着长袍,手里轻摇羽扇的站在后河边上,大声喊出:“此地风光半苏州”;还看到刘辰翁就站在习溪桥上,对着天空吟诵:“歌钟列妓,长街灯火,饮者争席,定场设贾,呵道而后能过。”不知道,在自己天天散步的这条河流边上,到底走过去过多少文人墨客,一定是不止那些留在后河景壁墙上,或是一些观赏石上的文天祥、欧阳修、黄庭坚、杨万里,周必大等,一定还会有王阳明、邹元标、罗洪先、徐霞客、颜真卿等人,他们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与吉安这座城市发生了缘分之后,自觉或是不自觉的来到后河边行走。在他们来的时候,或是信马由缰,或是坐着乌蓬船,他们看着两岸美景,不由得诗兴大发,大吼一声:小二,笔墨侍候!刹时间,一篇传世之作一挥而就。
很可惜,我却不具备这些诗词大家的才气与笔力,更不具备这些文化大家的思想与情怀。虽然我也同样是在后河边上行走,但我却无法像他们那样自信起来,我总感觉自己在后河边上那些费尽心思构思出来的文字,是否还能在五年、十年之后,还会有人感兴趣,拿起来读上一读,我不知道这应该归究于我能力上的悲哀,还是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很少人有阅读习惯的悲哀。我很羡慕那些在前面走着的这些文化大家的文字作品,它穿越千年,仍被我们一遍又一遍的诵读,我们仍在读起这些作品的时候,感觉到这些文字已化作了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们急吼吼往前奔的那颗心脏上,让我们不由得驻足沉思,我们是否将自己的灵魂落在了后面。
与后河结缘,一早一晚的独自行走在后河边上的绿荫小道上,应该感谢命运之神的伟大。
48岁,年过半百,黄土都埋到脖子下的人了,却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来到了后河边上,天天围着后河边打转转,天天挖掘后河不一样的美丽。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在后河边上哪一棵树下大吼一声,会传来一阵阵回声。哪一棵树从春到冬都没有长大一点,还有我每天都看着的那棵石榴开的出的花一直都没有结果,还有湖边上荷花上的鹭鸟越来越多。在看这些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到自己离开家乡,是不是老天爷同我开的一个玩笑。我曾经那个刹时间做出的决定,现在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让我原来一个天天呆在家里,以文字为伍的中年人,走出了家门,与后河做伴。让我的身影每天都映照在后河的水面上,成为后河边上的一道风景,就像那位天天坐在后河亭子里吹笛子的那位老兄一样。
吹笛子的老兄姓甚名谁,长得怎么样,我一概不得知,我只知道他的笛子吹得很好听,我就是被他的笛声所吸引,才每天会在这座被竹子包围住的亭子前停下脚步,静静的听一会儿他的笛声。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一个只有声音和竹子画面的抖音,上传之后,好多人看了之后都说,想到后河边上去听一听他的笛声。我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好心做错了事,不该用一个“抖音”来打扰了他的生活。他本来就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在竹子围住的亭子中间,独自吹奏。也许,笛子就是他的生命,也是他在这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方静土,而我,却要去打破他的世界。
我还在后河边上碰上一位吹萨克斯的大哥,大哥已经六十多了,有一天,他同我聊起了他的小时候,说一直就喜欢看人吹萨克斯,觉得很帅气,可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闲钱买一把萨克斯,更没有闲钱送他去学习。只是,几十年都过去了,想要吹一回萨克斯的梦想却一直没有放下,现在终于等到六十岁了,从公司退了下来,这下有闲也有钱玩玩自己的爱好了,于是,买来一把萨克斯,天天就在这后河边上练,吹奏起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
同样,也是在这后河边上,我还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妈,带着三只小狗,她嘴里含着哨子,指挥着三只小狗或立、或坐、或趴,她还会故意躲起来,让小狗来找她,找到的时候,她开心的拍着手掌表扬小狗,说宝宝真乖,宝宝真乖。她乐此不疲的天天一大早就在后河边上训练她的三只小狗,她说,小时候看杂戏团表演狗戏,就觉得很了不起,就一直想试试。现在终于有了时间来试,这一试,还真的收获颇多,尤其是看到小狗站立朝自己鼓掌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自己原来带小孩子的时候,现在小狗就是她的孩子。
每每看着他们,就会忽然间想起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的意思就是人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就得一心一意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不应该逆天而行。还有人说,六十岁学吹鼓手——来不及了。但我更想说,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这样那样的梦想,但随着我们的年龄增长,我们都已经把这些梦想慢慢放弃了,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够像这位吹萨克斯的大叔,像这位训狗的大妈,哪怕是六十多了,重拾起童年时的爱好,给自己一个交代,多好!
想到爱好,应该说,我就是一位将自己的爱好转变成自己事业的人,这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所经历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没有经历。从十三岁想成为一位作家,到2000年欠下一屁股债,老天爷把我所有的门都给关了,我唯有依靠自由撰稿,依靠文字在这个社会之中向前慢慢行走。后来,我似乎是做到了,我不但还清楚了所有的债务,我还依靠文字获得了他人的尊敬与认同。今天,也同样是文字的力量才使得我有机会在后河边上行走,似乎这一切都彰显出我的梦想是实现了。
但真的是实现了吗?
我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来脚步匆匆中写出来的作品,我的心就没有了一丝底气,跑动的脚步也慢下许多,以至于最后停下了脚步,将目头投向了后河上的天空。
此时的天空,云朵正在堆积,太阳正在从天底下一点一点地慢慢升起。就在我转身之际,一道金光,映红了天空中的云海,云海倒映在后河之中,将后河染成了一片彤红。我赶忙拿起手机,大脑中却闪现出这样一段文字:也许天空也如我们的每个人的人生一样,在长长的一段日子里都是普普通通的,不值得留恋,但偶尔绽放出的那一刻灿烂,却将成为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之中最最美丽的绚烂。每当我们回想起,都会怦然心动,觉得这一辈子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看着天空中就要消失殆尽的那一抹绚丽,我忽然间想,我人生当中的那一最美时刻,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它会是在后河吗?
我们知道,每一位作家都会有他的地理标识,陈忠实的白鹿原,沈从文的湘西,鲁迅的绍兴,莫言的高密,刘绍棠的白洋淀。我们还知道当年陈忠实为了他这部死后能够成为枕头的书,在白鹿原上来来去去行走了六年的时间。我想,我也能在这后河边上来来去去六年吗,但我能让后河成为我身上的地理标识吗?或者更直接一点说,我也能够像陈忠实那样,在后河边上写一本死后能够做自己枕头的书的吗?
没有人能够给予我答案,一切都是未知。
我又跑动起了,我又记起我第一次在跑微马的时候,教练对我吼出的那句话,宁愿慢,不要站!跑动起来,终点就会在前方变得越来越近。
每天清晨的五点半,我都是这样准时睁开双眼,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穿上晨跑服跑出门。此时的天,还蒙蒙亮,我就这么一直向前跑着。
只是莫道君行早, 更有早来人。那对比我早来的人是一对年过古稀的夫妻,男的有些驼背,走起路来两只手向前向后的摆动,女的更年轻一些,穿着也更时尚,她总是一边走一边用手去掐脚边的狗尾巴草,或是去掐边上的一朵花。而男的总是看不惯女的所为,总是会大声的喝斥女的别这样,女的却像是一位顽皮的小孩子一样,不但不听男的话,有时候还将花插在男人的头上,此时的男人却不恼了,而是抓住女的手,轻轻的拍着,眼睛看着她,满满都是甜蜜。我每每看着他俩这么亲密的样子,在跑过他俩时,我的脚步都会很自然的放慢一些,再慢一些。
曾经,我以为我也同样会拥有这样相濡以沬的爱情,哪知道分崩离析却在一夜之间。我痛过、恨过,也曾经认为老天爷很不公平,我这么一个对情专一的男人,却遭遇了被她人抛弃的命运。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人生有这样的经历也是挺好的。一个人的人生之中,如果没有了起起落落,没有了阴晴圆缺,哪又算得上拥有真正的人生?只是,有些人伤过、痛过、哭过、恨过,就不再相信爱情,心里已经没有爱了。而我,却仍然坚信,在这个寡情薄义的世界中一定还会有爱情,还会有一位适合自己的女人在等待着我奔向她的身边。特别是我在每天的清晨都看着身边的这对普普通通的夫妻的时候,我更会坚信,我们生活之中的爱情,并不是真正由金钱与物质组成,也不会是汽车、房子、票子。真正一个人有爱情的生活,应该是由一个个彼此包容,彼此尊重,彼此沟通的日子组成。我虽然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子,还缺少票子,但我仍旧相信,当我用一颗真诚并且愿意包容一切的真心对善待一个人的时候,别人也能够善待于我。哪怕到最后,我仍然收获不了爱情,只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慢慢的行走,但我仍心中会充满了爱,不但爱这个世界的万物,我还爱我的家人!我很清楚,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人,注定会在某个人生渡口离散,缘起而聚,缘尽而散。人生这条路,我如果注定要有孤独,我也会笑着接纳。如果我足够幸运,有人能够相伴一段,有说有笑,这应该就是老天爷眷顾我了,我更会珍惜。但能够相伴多久,我不强求。像某位诗人说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风雨再大,我都张开怀抱笑脸相迎!
另外一位起得比我更早,并且坐在后河边上的人,是一位垂钓者。
他每天的一大早,都是骑着摩托,来到他天天守着的这个地方,放下钓杆,然后就像和尚入定了一样,看着湖面上的浮子,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我每一回跑过他身边,都会忍不住问他一句:“收获如何?”他只是笑一笑,并不回答我,也许像我这样问他这句话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而他本身想要的收获并非是鱼,而是从后河上吹来的风,天际间的云,还有行走在后河边上像我,像他,也像你那样一群又一群的人,所走过来走过去的风景。
后河,就这么一天一天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之中的后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