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感冒
一天清晨,我正在研究感冒药的说明书。我拒绝承认我感冒的事实,这是一种端倪,我忽然发现了自我陌生的一面,即使我竟然与适应症上的描述一一对应。
这种发现带有戏剧性,任何悲剧的结局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个玩笑的开端。无论我多么熟悉我自己,最终却依然是个陌生人一样,这点感觉很糟糕。我骤然地,带着恍惚的意味,发现我身上某种奇怪的、特别自我的属性,它被我身上一种具有原始意象的懒惰和躲避所禁锢。
这种自我属性通常就转化成了矛盾――我懒得争夺与争执,却执意要狰狞地面对,面对艰难的选择和苦涩的梦。然后就在这个糟糕的清晨,一个鼻塞而又头晕脑胀的清晨里,在我盯着这说明书的瞬间,我抑制不住地在抽泣,我总是抑制不住地哽咽……是的……总是。这种糟糕透顶的感觉总是持续到了深夜。
当我渐渐了解,懂得,畏惧,躲避利弊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青春早已经流逝。而事实上,我似乎并不存在一个一往无前的青春,我……我一直都是在分析利弊,被迫的,而又无奈的,直到这利弊最后将我逼到角落里,我无力地好像……好像一坨屎啊――又臭又硬。
“你们可千万不要招惹他,就把他当成一坨狗屎,你越离它就越臭……而且,又臭又硬。”小学时班主任老师矗立在讲台上指着前排角落里一个淘气的男学生,面对着我们气愤地说着这句话。她试图引导我们远离、甚至孤立这个男学生,因为他学习差还总爱惹是生非。
这是我一路走来所证见到的最普遍的处理方式,而且它深入人心以至于先入为主的看法造成了我近乎不可逆转地根深蒂固的印象——非黑即白,除了学习好就是学习差的,除了乖巧的就是淘气的。而事实上,小学的课本里也一直都是扁平的人物,甚至初中也有很多,它直接造成了我们上高中时阅读理解分析圆形人物时的困难。
间接的深处,是我们逐渐理解了这个社会上占最大多数的人群是属于灰色地带的,这包括外部和内部,而在内部,大量后来的事件证明人性的灰色才是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所要学习的最重要的课程——它超过了什么英语单词、什么勾股定理、什么阅读理解、什么方程、公理以及定理等等。
我当时正坐在窗边,眼睛凝视着外面车水马龙,汽笛声与人群声交杂的街道。我盯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阿姨路过一对街边正在亲吻的情侣,他们穿着校服,看着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是的,我认识那个穿校服的女生,算是认识吧……她的家就在我们家小区里,那是一个复式的二层门脸房,是面向大众经营的浴池。每次放学时,我都会有意无意跟着她,我的潜意识似乎一直不断地告诉我——我喜欢她。喜欢,在一个如此青涩的年龄,我以为这样的情感是会被老师与家长斥责的,是会遭到某些同学的侧目的,是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尴尬的情愫。但是我忘却了这情感的纯真、纯粹而又美好的那一面,它稍纵即逝,甚至很有可能不会再来,一生也许只有一次。但从这种情愫起始时,我就固执地不这么想,所以导致了往后的很多年里,我就都这么想了。并且认为它异常正确——一种荒唐透顶的正确。
路与梦都走了这多么年了,我却一直在躲避,在恐惧,在徘徊,在纠结……我想当然的认为你们也是,也应该是,也必须是……我想着你们也是硬撑着,在挺着,在难过着,在梦幻着。我想着我们确实都会想要的更多,但总是潦草的结局,我总是这样的预设,无力地安慰着自己这就是人生。
累月经年,我习惯地躲避着人群,一直恐惧着人言,自小就是。我必须避免成为像那个男生一样成为众矢之的境遇。所以我总是徘徊在若有若无的爱恋之间,纠结于我为什么会如此懦弱,事实上原因已经在最初我看到那个女生与一个我并不认识的男生亲吻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苍白头发的拿着菜篮子的老妇人对正在亲吻的情侣侧目而过。是的,就是这样该死的眼神,我一直都在畏惧、试图躲避、厌烦的眼神。而这时的班主任正在班会课上斥责着班级里坐在讲台边的角落里的“那一坨狗屎”。她斥责的原因是他与同班的女同学谈恋爱了,而女学生向班主任哭诉了这件事情。
这件事,很显然,在中国,尤其是在小学,被当成是班级里第一号文件一样的事件,引起了全班的轩然大波。于是我扫视着班级里大部分的女同学的眼神里,那里拥有似乎是愤怒的东西,而当我扫过班级里大部分的男同学的眼神,这里的眼神有些许担忧、庆幸、艳羡甚至还夹杂很多嘲弄。我迅速浏览完这些奇特的眼神,我忽然感觉,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强烈到我的胃脏一股一股地往出涌动着酸水,我感到异常恶心。
我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拥挤着的是一堆复杂、多变、矛盾而对立的小孩儿,这些小孩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讲台上班主任的斥责声——讲台边上的这个男同学脸上保持着笑容,不时地回头望着一些平日课间与他常一起玩耍的男同学,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到了这几个男同学的眼神,这里的眼神似乎更加复杂而扭曲,但这里庆幸的因素压盖住了其他要素。我不能再观望这些眼神了,或许更准确的是,我不能再去臆想。
我把头强硬地转到窗外那对亲吻的情侣上,他们逃课了。这很明显,因为我自己在上课,是的,我他妈还在上课!不不,或者他们是上的体育课,旋即,我自己否定了。因为这个时间段每个班级都在举行着这该死的班会——而这里,正是一场批判大会。他们亲吻的那么深沉,竟然……竟然能那么……那么旁……旁若无人。这本身是美好的,但是这美好是危险的,我试图用一些柔软的诗歌、温情的散文或者一些结局美好的小说来说明这些美好。
但是一切都被我立刻否定,不不,不是被我否定,而是被这个班级、整个学校、整个社会的我否定,他们告诫我,这些虚幻的亲吻都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在向我注射一些负面的情绪,而这些情绪垄断了我的整个身体,这种情绪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变得很多,变得巨大,它主导了我的很多行为模式。
我开始,我习惯,我下意识地先入为主的看待很多事情,事件,案件,喜剧或者是悲剧。或许,我对于文学的潜在喜欢就是在此刻被开始的,于是,未来好久好久,我便硬撑着一个个关于真正文学的梦幻,我知道它已经渐渐被淹没,被覆盖,甚至被抹除。可是,我也不断地问自己——真正的文学又是什么呢?再厉害的作家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无论他多么地在引经据典。
班主任正在口吐飞沫的教导我们“什么是爱”,说到情深意切的时候,老师拿起粉笔在干净的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爱”,然后用她指向那个男生的食指敲着黑板,用力地敲着黑板,目光盯着我们班级里的每一个人,说:“你们有谁来告诉我,来告诉我,什么是爱?”
教室里一片沉默,甚至是一片死寂,我们都屏住了呼吸。而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继续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神,这些眼神里有着惶恐,是那种特别表象的惶恐。我转而盯着黑板上那个大大的“爱”字,这个字体忽然变得扭曲,在我的视网膜上只投射了几个杂乱无章的笔划,这些该死的笔划像是映射了我的未来,乃至后半生颓废的主题一样。我对于这种主导我以后行动模式的主题渐渐地形成了一种错觉,遇到不同的事情都会泛着同一种错觉——一种极度厌烦的感觉。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一直试图发掘这背后的根源,我对我自己做精神分析,做心理测试,甚至找心理医生,做一些能抚慰我焦躁情绪的试题,结果通常不佳,我总是失去了耐心与信心。这应该是情绪崩溃前的基本特征了。我产生了报复的恐怖心理,这本身就令我毛骨悚然。而这种报复的心理,它的起始点源自于我突然站起身,浑身颤动着,连着语气都颤动着,伴随着心理咒骂着“到底什么他妈的是爱”的回声,高声地回答了老师这个问题。
我说:“那……那就是爱呀!”我右手的食指指着窗户外。
几个身旁的同学顺着我的手指望去,是的,就是那对正在亲吻的学生情侣。几个学生嘴里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班主任老师也疾步走来,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然后朝我怒目,说道:“那是……那是爱吗?”
于是,我被老师“请”了出去反省自己,站在班级门口,我能听见老师一边维持着哄堂大笑的班级一边敲着黑板上大大的“爱”字,依然斥责着:“你们小小年纪……怎么能懂得爱是什么呢?”
“那你知道吗?”我的心中暗自回道,眼光注视着前方那个用红色的粗笔划写在围墙上的大字,那些大字写的是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那红色刺眼异常。我所有的心理注视点都在那个亲吻的女生身上。就在每次放学,因为家住在一个小区里,所以回家的路就是一样的,通常是她走在前方,我在很远的后方默默地跟着,保持着很遥远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外套,那外套很美,不知不觉我就与她的背影越走越近。不巧,我的脚踢了一个小石子飞过了她的身边,她觉察到了身后似乎跟着人,然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就一路小跑掉了。
我愣在了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第二天,我在我们家小区里的大门口,再一次看到了一对穿校服的学生拥抱亲吻。当我走过他们时,女生似乎莫名意识到了有人略过,当她转头看到是我时,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一句话,然后那个男生怒目着我,与当时班主任老师的那个目光,简直他妈的一模一样。
当时的我走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我的灵魂确实也在游荡着,它也在它的大街上游荡着。就在那一时刻,我觉得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不懂得“爱是什么”的行尸走肉。
那一天中午我没有回家,我的母亲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我,她着急坏了。那一天下午我也并没有去上课,只是饿着肚子在大街上游荡,直到黄昏我才回家,然后不由纷说地被母亲骂了三个小时。事实上这件事我也没想着辩解,她不断地问我不断地沉默,最后终于挨了过去,然后便成为了一段隐匿的往事。
当那堂班会课结束的时候,老师出来斥责我扰乱班级的秩序,那个男生等在我与老师承诺不再做类似“无脑”的事后跑过来向我道谢,全班同学似乎以一个看英雄的目光注视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被裹挟成一种另类的个人英雄主义。
而我当着这么多同学的眼神,对这个男生说:“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想要帮你。你忘了前两天我用校服上的拉锁抽中你脸颊上的那道疤痕了吗,那,证明我是讨厌你的!”
这个男生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就像是我当初立在原地,望着那个淡蓝色的女生背影一样,看着我的背影回到我的座位上安静地坐下。那时我的同桌是一名转校生,转自外省,跟着她的父亲做生意来到这里,离异家庭,眼神里常带着忧郁,有一种别样的美。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说:“你刚才那个样子好帅啊!”
“谢谢!”我说,“但是你知道爱是什么吗?”我接着问她。
她摇摇头,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对我说:“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我似乎了解到不爱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我的爸妈……”然后她与我倾诉起了她父母的故事,我听得很认真,她说话的样子好美啊,但她那故事却是悲伤的。后来我再在回忆中细细地品味,当时我听她说话的那个样子里可能孕育着爱情。
而不久之后,她就随着她的父亲又去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她又转学了。而我的同座位便空了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情又是失落的,像那一日我在大街上游荡时的感觉一样,所以后来我更加确定的是这应该也是爱情的起步阶段。而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的爱恋总是处于这该死的起步阶段就变成了“胎死腹中”的尴尬结局。
我去找到我的心理医生,他说我需要用“大数据”去分析一下我的情商。结果依然不容乐观。我忽然才意识到:爱或许就是你渴望的等不到,你期盼的来不了。人生而悲苦,多么荒芜,历尽磨难,只求一死。人的绝望有多么巨大的时候,他的希望就曾有多么巨大。爱恨法则酝酿了很多人间悲剧,细细想来,这些悲剧的源起不过是一个没有说完的玩笑而已。
这玩笑就是那个男生根本没有与那个女生谈恋爱,只是那个女生不喜欢他的诬告,这是后来我了解到的事实;就是我在窗户上发现他们亲吻而实际上或许是男生强吻的女生;就是那个男生在某一天放学后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我同桌给我的,而这封信是一封稚嫩的情书,信中的结尾也依然幼稚地写道“我就要走了,不过我要在最后说出我喜欢你,希望你天天开心”;就是我想我的班主任老师都不会真正明白“爱是什么”,她拿一个就像“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的无解问题来问我们,只要当初有一个人站起身说出你自己的答案,那就是那道题的标准答案,而我站起身说出了我那时认为的标准答案,它虽然不成熟,但是也不该被否定……
所以种种迹象都表明那时的我确实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无所畏惧的态度,但这种迹象稍纵即逝,渐渐被一些其他的东西覆盖,直至消失。我变得就像一个饥饿而又垂死的人,固执地找寻着我以为那伟大的真理,我以为那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使得我的青春荒芜透顶,但我却延宕着时间,企图证明一些虚幻的东西比如文学梦,留着我自己的这点英雄主义垂死针扎,有时甚至还乐此不疲的。
我做好了这英雄主义路尽天黑的最坏打算,但事实上,这并不是最坏的打算……还有更坏的叫人死灯灭。你看着这社会纷乱的,迅猛的,应接不暇的事件、案件以及现象时,你会习惯地发笑,每一个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笑话,就像当年班级里被老师质问“爱是什么”时所有人迷离而惶恐的眼神一样。但最好笑的莫过于当年的“那一坨狗屎”成了有钱的企业家,给他曾经的这所母校捐了一大笔钱。
我还听说这个男同学参加了这位班主任老师的葬礼,并在葬礼上失声痛哭,声音盖过了老师的家属,甚至是她的儿子。围观的众人又投来了复杂的眼神,像当初班级里所有望着他脸上被班主任骂出嬉皮笑脸的姿态时的眼神,这种对接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一场戏剧。表演故事的演员通常总能意识到自己真实地在演而非是他自己的人生,这种荒诞感的疏离形成了叙述的张力,用尽全力撕扯我们的神经――
这本身就是一出荒诞的故事。当我听闻这个老师葬礼这件事已经是她死了很久之后了。而这个男生与这个老师背后真实的故事与情感我作为旁观者无从得知。但单从这个男生哭诉葬礼这件事的表象来看,当年他与这个老师在班会课上的一出“爱是什么”的训诫怎么他妈的那么像是一出双簧,而我们都是一群懵逼的听众而已。
于是我骤然发现,当我的机体感冒的同时,我的情绪也被传染。并且当我自觉到这种传染是逆向的时候,也就是说我的情绪使得我的机体加大了感冒的风险以及它的确定无疑。这是我接二连三的发现,正像我当初小学时接二连三的情感遭遇一样。一切本身都在开始,但起初之处就如此杂乱无章,使得我异常疑惑。
我凝视着我的影子,我要求它告诉我什么是我真实的感受,什么是这个世界最终的真理?影子终生都只存在于阳关的背面,它只能告诉我一些潮湿阴暗的真理,于是我总是被这些真理所感染,我的情绪感冒才日渐加重,我近乎绝望,一切都变得束手无策。
这么多年已经匆匆流逝,我似乎一直处于情绪感冒的漩涡与泥沼里,有始无终地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