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恨极天涯 2.宗家
沈亦媚又说:“最近一次接到姐姐消息,是半年以前了,说是也许很快就会回到中原。我想姐姐若回,一定会先回家来,我每天都去打扫屋子,等着姐姐。可是已经半年了,姐姐为甚么还是没有回来?”
她略侧过头,好看的眉头打起一结,有楚楚可怜之态。沈慧薇丧亲之痛稍逝,童心忽起,便想吓她一跳,此念方起,忽听山下马嘶蹄促,接着人声杂乱,直往山上而来。听着脚步去向,她面色慢慢沉下来,身形疾起,流星般掠过父母坟头的那道山崖。落在小女孩沈亦媚眼里,分不清是人是兽,抑或只是风摇树影,一时眼花?
来人果然是往老屋而去。沈慧薇抢先一步,躲在墙后,数着人数,共是七人,有三个是外家高手。另外四个脚步轻健,落叶无声,是难得的轻功好手。如此七人,决非闲客游山。
柴门大开,有人走进去瞧了瞧:“没人。”
另一人道:“这里时常有人打扫。”
“是不是那女孩儿已经回来?那也好,省得咱们在此地守株逮兔。”
其余几人附和着笑,笑完了才说:“她三天前从期颐出发,要是在我们之前到了,未免过快一些。”
沈慧薇知道他们没见着自己在山下放任自由的雪狮子,略为定心,反复揣想,却琢磨不出这些人的来历。她在龙华会比武之前,从未在江湖上现身,照说不该与任何人有纠葛。就算那场比试,也没得罪过人,除非是江湖首盟和黄龚亭那批人。
又听有人飞步跑来,沈亦媚在那边坟头,离此不远,这七人说话行动都不避人,声音传了过去,她听见了。老宅处地偏僻,从无人到,她一路跑,一路欢喜大叫:“姐姐!姐姐!”
欢呼未止,变成讶然喝问:“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来人笑道:“小姑娘你是谁?这家人早就死光了,怎么会是你家?”
沈亦媚怒道:“呸,你家里才死光了!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我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快走!”
来人互视,片刻后微有动容:“你是沈慧薇的亲人?堂妹?表妹?还是远房亲戚?”
沈亦媚连连跺足,秀色飞起薄怒:“尽胡扯,我是她同胞妹子!”猛想到一点,那层怒色顿作惊恐,“你们来干嘛?难道是我姐姐、我姐姐……”
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怕,目内莹光频闪,只待对方证实一句,便要大哭出来。
对方七人显然也是吃惊不小,然后互视,忍不住笑了起来:“沈慧薇的妹子居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还没到,小姑娘,你跟我们走吧。”
一条大汉距离最近,展开蒲扇般大手,向沈亦媚肩头抓去。沈亦媚见那只手伸来速度不徐不疾,但无论往哪个方向躲,似乎都刚巧落在他掌下,吓得尖声大叫。
此时晓光大透,阳光飘洒在碧绿枝叶之上,空气中浮着一层金色浮尘。某处亮了亮,男子疾缩回手,满脸讶异。在他和沈亦媚之间,多出一个蒙面少女,眼神清澈,衣袂飘摇。
谁也没看清这少女从何而来,似是凭空一片飞羽翩然而至。
“尊驾行走之际虎虎生威,随便跨出一步间隔奇宽,别人走四步你只需两步,方才一抓,五指如屈似张,锁定对象各方向退路,是金刚门有数的高手。”她语带不屑,“却来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孩。”
这番言语比之她出现时更使人动容,那大汉后退两步,迷惑不解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面一名绿袍人笑道:“听说沈慧薇喜着男装,但是在此地出现,又着意回护这小丫头的,除沈姑娘想无第二了。”此人约四十许,举手投足自有气派,这七人之中,想必以此人为首。
沈亦媚惊叫道:“你、你真是姐姐么?”
沈慧薇缓缓回过脸来,温柔注视着自己同胞妹子,情怀如沸,反而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起手解下蒙面轻纱。
这一对姊妹眉目如画,清雅绝伦,彼此有五六分相像,相逢不用言语,双方血缘关系也能确认下来。
“妹妹……”
摘下面纱即令那七个平素并不怜香惜玉的豪客也为之眩目,但那也仅是眨眼功夫,七人互视的目光中,有了淡淡笑意。
金刚门人大喝一声:“留神!”一拳破空而出,声势凌人。堪堪碰到沈慧薇背上衣衫,见她没动,稍愣一下,就在此时沈慧薇左手拂出,食指轻轻一弹,蓄势而出的一拳关节无力,中途软绵绵垂了下去。
事先虽曾获知沈慧薇龙华会上连战连胜风光无两,但终究以为她小小年纪,就厉害起来也是有限,多半有仗宝剑之锋等他故,万不料她以空手对敌。
一招退敌的沈慧薇神色一凛,笑道:“七个一起上来罢!”挽了妹子,轻轻巧巧掠出,每个人都看见湖水般幻影一晃而过,凝重杀机扑面而来,不及细思,各种兵刃急舞而出。
“判官笔、三节鞭、钩镰枪、吴钩剑、戚家刀……嗯,还有一把波斯弯刀?”
少女如数家珍,笑语温软,“玩七段锦么?合家欢?还是全家福?”
七个人自恃身份,若是点名要他们七个一起出手,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沈慧薇出招快似行云流水,竟似化影七人,分别向他们挑战。七人意外之余奋起精神,但觉以七敌一,决没这面子输给了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沈慧薇沉着地在七人身形空隙里趋退自如,兵刃生寒,拂过她面颊,她却怕妹子害怕,温颜笑道:“妹子别害怕。咱们多年不见,这场会面也算别致。”
沈亦媚毫不害怕,格格娇笑:“姐,你本事真好,今后可得教我。”
沈慧薇笑道:“舞刀动枪有什么好玩?你有姐姐在旁保护,以后凡事都不必操心。”
绿袍人心念电转:“我们七个围攻一个,她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且不说这事传出去颜面丢尽,在主人那里也没法交代。”攻势立盛,风雷隐隐,两把三节鞭鞭梢抖动如灵蛇,流利莫测。
沈慧薇稍让,让过攻势正面,纵跃而起,铮的一声轻响,拔剑在手,淡淡清光有如微波映入眸心。
她在半空轻巧巧向后翻出,分心直刺,逼退来人之后,翩然落地,微笑道:“梁三爷,代问白帮主安好。”
七人登时面露迷惘,绿袍人尴尬笑道:“沈姑娘已经知道了?”
沈慧薇笑道:“胡乱猜测而已。除宗府外,哪家能收如此数量众多门派各别的一流高手。金刚门这位金爷即使假作偷袭也不忘发声示警,梁三爷流星赶月的双节鞭功夫更是天下扬名,谁人不知?”
宗家世代皇商,家族中向来拥有高人无数,梁三即其中佼佼者。梁三拱手道:“姑娘明慧,心思也动得快。我们七人败在姑娘一人手里,也算心服口服。”
沈慧薇微笑道:“哪里,梁三爷已逼我出剑,再过一阵我准输无疑。不然以我的年轻淘气,肯叫破吗?”
众人都知她胜而不骄,言语更是处处衬人,少年绝艺,难得如此平和谦逊,不禁大起好感。
沈慧薇又问:“七位大驾光临,有何训示?帮主现在何处,烦请引晚辈前往叩见。”
梁三说:“主母就在山下相候,姑娘请。”
山下停一驾马车,围着白纱,白纸窗格,白色流苏,入眼竟是铺天盖地的不祥颜色。
帷帘挑起,两名侍女扶着大离朝首富的当家主母颤巍巍下车来,沈慧薇当即楞住了:叆叇帮第三代帮主白若素重孝在身。
定了定神,跪倒:“拜见帮主。”
好一似闪电划过湛蓝天空,白若素也不禁为之一惊:十二三岁沉溺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风华照人。
“你回来了。”
“是。”沈慧薇对这位帮主很是敬畏,或者是由于自己女扮男装遭识破后,判处她死的正是这位白帮主,虽说临刑那天尊贵万分的帮主不会亲临,但在总舵威武堂挖开十丈深坑,一锹锹泥砂压上身来的窒息、痛苦、绝望,是这一生萦之不忘的噩梦。
白若素无声一叹,略带疲惫地说:“有些奇怪罢?我当家人昨日去了。”
“……”沈慧薇不知说什么好。
“起来罢。”
“是。”沈慧薇在一边垂手侍立,风吹得她有些冷。
“我原不在此地,只是昨天接到期颐来的急讯,冰丝馆所有人都为节度使下令缉拿,只有你一个走脱。又听说赶回这边来了,我想你第一个,断然是要到父母坟上来的,所以连夜赶过来。也不及先到总舵了,就在这等你,顺便让手下人试了试你,看来学得不错。”
“是,请帮主恕罪。弟子……”
沈慧薇小心翼翼地筹措用词,白帮主却淡淡笑起来:“你怕甚么!亲情谁能割下呢?我还不是这几个月日夜在宗家,寸步不离?这边的事,荒疏了太久,致有今日之祸。论我过责,怎么定罪都可以了。”
沈慧薇听她提起“定罪”二字,止不住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