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二章 辘轳金井梅如雪·玉璧

辘轳金井梅如雪

暮冬的下午,阳光煦暖如三春。不知为何,慧姨两个小徒弟一个也不在。

方珂兰打量我一番,笑道:“年轻的女孩子,不要穿得那么素。”

我穿的是一色素白绫袄,浑身上下无修饰,与清云富丽堂皇的颜色相对照,确是太嫌寂冷。也不分辩,只赧然微笑。质潜与慧姨不相熟,见礼后不声不响坐在一旁,这时闲闲插口:“我倒看她穿白色极好。”

方珂兰笑道:“我也没说她不能穿白色,你急什么!只是年纪轻轻的,你要穿成这样,我们这些老太婆可该自动进灰堆了。”

我不得不开口了:“锦云自父母亡后,立誓守双重的孝十二年。且如今祖母的孝也在身上。”

方珂兰摇头叹息:“你这孩子也太自苦了,这又何必呢?”

我不愿多提此事,转过话题:“慧姨,小妍她们平常不来的么?我才过来时,倒怕打扰你们。”

慧姨道:“小妍受惊以后有点发烧。阿蓝陪着她呢。”她的眼光掠过了我和质潜,幸而接下去的话和她的视线无关:“你要过来,便只管过来。他们调皮得紧,极爱热闹。”

便在此时,院子外头有人声:“慧姨在家吗?”

慧姨略现诧异之色,应道:“我在这儿,银蔷么?”

不等她话音落,一团靓丽的光影募地出现,刘银蔷在门口立定,朝屋内四下里一望,回头笑道:“妈妈,我说我有神机妙算不是?我猜文大姐姐一定在冰衍院,文大姐姐既然在,宗大哥当然也是一定的了。”

等她一连串说完了,我方见到在银蔷身后的许绫颜,忙起身招呼:“绫姨,银蔷妹妹。”

银蔷也不理我,也不理质潜,自顾到慧姨身前坐下。自银蔷一到,这幽静之所当即大大热闹起来,满室皆闻其声,向慧姨问东问西,身体可安,心情可好;近来爱吃些什么,她让人做去;小妍是否还刁钻古怪惹她生气,不然由她来想个法子捉弄下那小调皮。

梅苑听见晒纺线的丫头提起“刘姑娘”,我也未加在意,此时才明白原来指的是刘银蔷。大小姐泼翻了醋坛子。我眼皮略略向质潜一抬,只见后者居然也和许绫颜、方珂兰一样,笑嘻嘻的听着,仿佛颇有兴味,不时颔首表示附和肯同。好象刘银蔷此来,同他全然无关。

银蔷说够了,似是累了,突然陷于沉默。

天色变了,一会儿之前还是阳光融融满室,转眼阴云密布,朔风挟着雨雪的凛冽卷地而来。室内迅速为一片黯淡所笼罩,连得银蔷衣裳间的一抹滟滟娇红也透出阴暗,温度极遽降低。慧姨经不得冷,丫头翠合进来生了火炉,她吸进了炭气,背转身去低低咳嗽。我担忧地看着她——慧姨,什么时候身体变得这样糟糕?

银蔷意兴阑珊站起来,道:“打扰慧姨太久了,天也不好了,我和妈妈先走了。——质潜哥哥,你走不走?”她自进房起不曾正眼瞧过质潜,即使在说这句话时,也不看着他。宗质潜却毫不意外:“也好。”

我抢着道:“我再陪慧姨坐一会。”

宗质潜带着淡淡笑意,转向慧姨着地一揖:“向为俗务缠身,少来问安,还望慧姨见谅。以后免不得常来叨扰。”

于是连方珂兰在内,众人纷纷告辞离去,我掩上门,回头,慧姨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笑道:“慧姨,怎么啦?我脸上生了花不成?”

慧姨不理会我的顾左右而言他,缓缓问道:“云儿,你刚才说,守孝十二年?”

我敛去笑容,肃然道:“祖母抚养我长大,她仅有我一个孙女儿,我需得为她守孝三年,如此算来还有五年孝满。”

慧姨沉吟:“五年?……云儿,你有二十二了罢?”

我微微笑了:“慧姨是否怕我到时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就与慧姨作伴嘛。”

慧姨笑道:“自然不是。——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机会往往稍纵即失啊。”

我知道她指的是质潜,慧姨也同样误会了。

“慧姨,”我坐到她身侧,谴词砌句地说,“清云昔日玩伴,都分开十年了,彼此已很陌生,要从头熟悉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施姑娘……”

外面翠合在招呼,冰衍院的这个下午热闹得紧,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可又是谁在这风雨来临之际过来呢?我寻思着,却见慧姨已立起身。

“小妍在不在?”是一个清脆娇嫩的女孩子的喉音。

“华姑娘?……她不在啊?”

慧姨亲自开了门,道:“芷蕾,小妍没来。下雨了,进来暖暖身子罢。”

随着打开的门,刺骨寒流扑面而至,一个女孩披着件大红鹤氅,悄没声息走了进来。

我认得她,是那个清丽如画、对小妍关切却又神情淡漠的女孩子。

“小妍有点发烧,我去学苑找她,可听说她到这里来了。”那小小女孩语音清冷,微颦着眉,为自己何以找来加以解释。

慧姨扶着门,道:“我也是听说她病了,今儿不来了。连阿蓝也没来。”

女孩贝齿轻轻一咬下唇,露出浅浅笑意:“阿蓝确也不在。这两个人,必定找了借口溜到哪里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该冻他们一冻。”她眼波流转,落在我身上,“文大姐姐。”

慧姨犹立在门边,给我介绍:“云儿,她叫芷蕾,……姓施。”

我点头微笑。室内生着火炉,芷蕾一进屋便嫌太热,低头解着斗篷。我过去,帮她解下鹤氅雪帽,里面穿一件银鼠皮袄,也一气帮她脱去,皮袄很紧身,掣住袖子向外拉了两下,就听“铛”的一声,她身上挂着的一物掉落在地。

我俯身捡起,是一枚圆形玉璧,光华莹润,触手生温,其上若有宝光护身流动,龙凤花纹交缠。我未加在意,略略拂掸,正要给她重系丝绦,玉璧映着炉火的光,清清楚楚映出金丝镌嵌的二字:“冰衍。”

“冰衍”?看字迹,正是慧姨手笔。当我沉吟时,芷蕾问:“文大姐姐,你是否见过这块玉?”

我谨慎地回答:“没有。”欲替她系上,她一手接过去,我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禁为之一惊,小小年纪,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竟直入心底。

她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其势使慧姨不能不开口了,慢慢说道:“芷蕾,奇怪什么?”

芷蕾显然在等着她问话,当即双手奉上玉璧,道:“你看看?”慧姨不接,反向后退,神色间掠过一抹仓皇。

芷蕾并不相强,道:“慧夫人,我早就想问,可老是忘记。这玉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题匾,是同一人写的么?”

慧姨脸色苍白:“是。”

我脑海里现出当年诏废玉成帝列数三十二项罪状,第五条:“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难道说,就是这个女孩儿手中所持玉璧?!

芷蕾睁大眼睛,紧紧追问:“是谁写的?”

慧姨道:“我的笔迹,自然是我写的。”这句话一经出口,她全身力气似已用完,颓然跌坐。

年少的女孩目不稍瞬地盯住慧姨,分明还有许多疑问,神情却松弛下来,只咬唇轻轻一笑,不再追问什么。

但两者之间相对,隐隐含着的一种具有危险味道的锐气不曾随之稍减。在这种沉重的气氛压抑之下,疑惑与惊惧一起涌上心头,我也几乎是颤抖着了,忽听得芷蕾道:“大姐姐,帮我系一下。”

我回过神来,接过玉璧,出于紧张,这一次甚至不敢再细细看它,给她佩挂妥当,牢牢打上丁香结。

慧姨如泥塑木雕一般坐着,直至我为芷蕾系好玉璧,方涩声低语:“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轻易掉落。”

“玉和璧”三字出口,证明着我的猜想即是事实。那么,这的确就是离国千年以来用于传世、确认帝王纯血之后裔的玉璧了!十年前玉成帝后尽焚于宫中,此玉亦随之消失,不想今又重现于世。这个女孩,这个女孩……

芷蕾答应,从她眼底迅速掠过一抹笑意,我又深深一惊:这是安排好的,根本不是来找小妍,也不是那件紧身的皮袄扯落了玉璧,这一切她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让玉璧掉落出来,故意要看一看慧姨的反应。

慧姨早已转侧无心,失魂落魄。天色不早,我默然告辞,先送那个以一二句言语成功挑起无边愁黯与波澜的小姑娘到她所住的语莺院,而后缓步向梅苑。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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