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復先生金針度人:古漢語知識的綜合運用
古漢語知識的綜合運用
徐 復
普通語言學講語言有三個要素,即語音、詞彙、語法。但漢語是以表意文字作爲記錄語言工具的,所以漢語有它的特殊性,還要講授文字。學習漢語就要從這四個方面進行研究。學習古代書籍,又因爲有版本等問題,所以還要懂得校勘。校勘不屬於語言學範疇,但學習古代書面語言,爲了糾正錯誤,還必須懂一些校勘知識。文字、語音、詞彙、語法和校勘這五個方面的知識,在閱讀古代作品時,要全面掌握,綜合運用。
一、文字
漢字是在象形文字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但由於漢字形體經過長期的演變,今天的漢字已變得不是象形的了,如果不知道漢字最早的形體及其發展,就往往不能正確理解它的意義,甚至會作出錯誤的解釋。
如“包”,它的篆文是包孕的象形字,《說文》說:“中象子未成形也。”這是容易理解的。
又如“用”“口”結合的會意字,意思就是周密。用口講話要把意思表達周密。但今天“用”字看不出來了,因爲從篆體演變爲隸體時,“周”字的形體已起了變化,這叫做隸變。今天的漢字很多已經過隸變,學古漢語就要知道這種形體的變化。
再如“齔”,音chèn,《列子·愚公移山》:“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說文》:“齔,毀齒也;從齒匕(同化)。”所以這是個會意字,意思是說孩子七八歲時換牙,牙齒有了變化。再根據古音,化、毀是歌脂旁轉,這是聲義結合的例子。但以往有不少人解釋錯了,說“齔是從齒從七,七就是七歲嘛。”這真是望文生義,不僅把字義理解錯了,而且把字的筆畫也寫錯了。
一個漢字為什麼這樣寫,它是什麼意義,這就要東漢許慎著的《說文解字》一書,它是中國文字學上第一部有系統的書,是現存最早的一部講漢字形體構造的著作,它共收9353字,重文1163字,這大體是東漢時的字數。《說文》當然也存在著缺點和錯誤,因爲許慎生在讖緯盛行的東漢時代,也沒有看到他之前二千多年的古文字,但這是時代的局限,不能責怪他。
順帶說一說“畐”字。《說文》:“畐,滿也,從高省,象高厚之形。”經過考證,畐上面不是“從高省”,而是象人首戴笠形。下面不是“象高厚之形”,當爲象腹部之形,腹中“十”符表充實飽滿之義,所以畐當即腹字之古文。漢揚雄著的《方言》卷六:“偪,滿也。腹滿曰偪。”“偪”就是畐的增旁字,這是最好的證據。許慎說“畐,滿也”沒有錯。但說解沒有說出“畐”字的語源,這就隔著一層了。還有不少從“畐”的,如“”“䈏”等字都通飽滿義有關。這就可以看出,“畐”實在是這一類漢字的語源。
二、詞彙
在任何語言裏最敏感的、變化最大的就是詞彙,所以講詞義不能忘掉時代,離開空間、。時間,就很難弄清確切的詞義。
漢樂府《東門行》:“出東門,不顧歸。”有人把“不顧歸”解釋爲“顧不得回去”,這樣倒文解釋是不合語法的。也有人索性把“顧”改成“願”字,解釋爲“不願歸”,這就更沒有跟進了。其實在漢代“顧”“歸”是同義詞,都是回來的意思。“不顧歸”就是“不反(返)歸”。《文選·古詩十九首》:“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史記·屈原列傳》:“使於齊,顧反,諫懷王。”這兩句裏的“顧”字都是“歸”的意思,不能解釋爲“顧得上”。再看《穆天子傳》:“吾顧見女。”(我回來時再看望你)晉郭璞注:“顧,反也。”這說明在漢代,“顧”是“返”的意思。這個詞義到晉朝就已不大爲人瞭解了。所以郭璞要作注解。
晉陶潛《桃花源記》:“此人一一爲具言所聞,皆歎惋。”有人把“歎惋”解釋爲歎息、惋惜。這又是離開了時代,用現代人對詞義的理解去解釋晉代的詞義。唐代玄應《眾經音義》屢引《字略》:“惋歎,驚異也。”惋歎、歎惋是一個詞,是“驚異”的意思。宋代《集韻·二十九換》:“惋,驚歎也。”可知宋代還保留了晉代的詞義。所以勤查字書是避免錯誤的最好辦法。
詞彙一方面變化大,但也要看到它的繼承性。柳宗元《捕蛇者說》:“可以已大風、攣、踠、瘻、癘、去死肌。”《古文觀止》注“已”字爲“止也”,這並不貼切。魏張揖《廣雅·釋詁一》:“已,愈也。”是說治愈。柳宗元用的是古代專業性詞彙。更早的《山海經》中凡治病均用“已”字,如《南山經》:“虎蛟可以已痔。”郭璞注:“已,治也。”所以看一個詞,必須辨明它是一般詞語還是專業用語。治愈病叫“已”,這是適用於醫務範圍的。
三、語音
文字有形體變化,詞彙有詞義變化,語音也隨時代發展產生變化。古人講話我們雖然無法聽到,但還是可以根據書面材料進行探索的。清初學者顧炎武著《音學五書》,開始了古音學的研究。其中《唐韻正》就解決了許多古音上的問題,如證實了“行”古讀杭,《楚辭·涉江》:“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當”“行”兩字都是陽部字。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慶”古音羌,“兵”古音浜等,這裏不詳說。
再說一條古音通假的例子。《戰國策·觸龍說趙太后》:“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一般注“郄”同“郤”(xì),與“隙”通,意爲不舒適。這樣解釋通假字,不見得妥當。“郤”可通“隙”,但“隙”怎能引申出不舒適的意思來呢?根據王念孫《讀書雜誌》的說法:“郤字本作'’,讀如'煩劇’之'劇’,謂疲羸也。言恐太后玉體之疲羸,故願望見也。”《史記·趙世家》作“恐太后玉體之有所苦也”,“苦”也是疲羸的意思,但與“隙”字無關,更不能無根據地把“隙”的字義隨便引申。
四、語法
我國一向沒有語法專著。清代王引之寫了《經傳釋詞》,是解釋一百六十個虛詞的。他父親王念孫就曾糾正過《詩·邶風·終風》“終風且暴”的舊說,認為,《毛詩》的“終日風”和《韓詩》的“西風”,都是緣詞生訓,非經義本義,因而提出“終猶既也,雅既風且暴也”的新解。這當然是可以確信的。到1898年丹徒人馬建忠的《馬氏文通》出版了。這是中國第一部系統地研究語法的專書,在當時是新興事物,是學術界的一件大事。現在它當然是落後了。但語法學的建立,確是他的貢獻。他幫助我們解決了不少古漢語中存在的問題。
舉個例子。《論語·公冶長》:“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用語法來分析,“願車馬”句無主要動詞,是講不通的。從全句看,“願”是能愿動詞,“共”是謂語動詞,如把“輕”字去掉,“共”的前置賓語是“車馬、衣裘”,這樣全句就通順了。根據《唐石經刻本》就知道這個“輕”字是衍文,這是有校勘根據的。所以語法可以幫助我們解決許多難於解決的問題。
五、校勘
要看懂古書,主要靠訓詁,但版本上出了問題,也會發生疑難,所以還得懂點校勘。南朝齊孔稚圭寫了一篇《北山移文》(選入《昭明文選》),諷刺假隱士,文辭工麗詼奇。開頭的四句是“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古文觀止》對這句作了解釋,的還有不足。說馳煙在驛路上仍是講不通的。這裏想必有錯誤。初唐王勃的《乾元殿賦》:“尋出縋隣,驛霧馳煙。”下句是並列的兩個動賓詞組,“驛”也是“馳”的意思。這樣看,“路”就是“霧”的誤字了。因王勃見到的本子較今存《文選》的各種刻本爲可靠。但校勘只有旁證還不行,還要有可靠的本證。曾見影宋本《太平御覽》卷四十一引《金陵地記》就有孔稚圭《北山移文》的頭四句,正作“馳煙驛霧”,這要算鐵證了。《文選》的“路”字當照此改正。只有根據校勘,才能把全句的意思弄清楚。從語法看,“馳煙驛霧”是“勒移山庭”的狀語,全句語意也通暢好懂了。
我們讀古書,要擇善本,要經過仔細的校勘。如果只懂文字、音韻、訓詁、語法,不懂校勘,就還是讀不懂書。因此讀書要多看各個本子,別走彎路。
韓愈有一首《南溪始泛》詩,其中有如下兩句:“亭亭柳帶沙,團團松冠壁。”寫的是晚上的景色。朱熹考異認爲這兩句有錯誤,清人也沒有認真解釋。我們仔細查考,這兩句也是可以弄懂的。這裏要先指出:“沙”和“帶”是訓詁問題,“壁”是校勘問題。二者要同時考慮,才能弄懂這兩句詩的正確意義。“沙”是古“紗”字,以往的書上“紗”都寫作“沙”。“帶”是披帶的意思。“亭亭”是描繪柳樹帶紗之狀。在晚上的迷霧之中,遠遠看去,柳枝飄拂,象披帶著輕紗一般。下句“壁”是“璧”字形近之誤。“團團”是描繪月上松林之狀。圓月如玉璧,團團西上,冠於松樹;薄霧之中看去,如松戴玉璧一般。所以這兩句描繪黃昏時的景色,造語工切,足見詩人體物之妙。
學習古代漢語知識,就是爲了解決閱讀古書中的種種問題。一篇文章讀來碰到難懂的地方,要分析它是文字問題、音韻問題還是語法問題,要綜合運用古漢語知識去解決。我們學習古代漢語知識,必須批判地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前人的著作,對我們閱讀古書大有用處。主要有下面十部書,我們稱之為“古漢語十書”。
一、《爾雅》,作者非一人,大概是春秋到漢初的儒家爲解說經傳纂集而成。晉郭璞注。清有邵晉涵《爾雅正義》,郝懿行《爾雅義疏》。
二、漢揚雄《方言》,晉郭璞注。清戴震《方言疏證》,錢繹《方言箋疏》。
三、後漢許慎《說文解字》,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桂馥《說文義證》,王筠《說文釋例》,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
四、後漢劉熙《釋名》,清畢沅《釋名疏證》,王先謙《釋名疏證補》。
五、魏張揖《廣雅》,清王念孫《廣雅疏證》。
六、隋陸法言《切韻》,原書已佚。今存陳彭年《廣韻》。
七、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近人趙蔭棠《中原音韻研究》。
八、清王引之《經傳釋詞》。
九、清馬建忠《馬氏文通》,近人楊樹達《馬氏文通刊誤》。
十、近人章炳麟《文始》。
此外,清阮元《經籍籑詁》、近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今人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增訂本),可備手頭翻檢。
(本文由周福昌記錄。載1980年《無錫教師進修學院院刊》)
——《徐復語言文字學論稿》,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268-273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