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祥:看见的辉煌——还原中国古代建筑的复原研究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有着5000年文明史的伟大国度。中国古代建筑的发展,如果从有遗址可考的河南二里头早商宫殿算起,至少也有3500多年的历史了。见于历史文献记载且有遗址佐证的大规模宫殿建造活动,至迟自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开始。而距今2200余年的秦代统一,更是开启了中国古代帝王宫殿营造活动的第一个高潮。秦始皇时代创建的咸阳上林苑朝宫前殿阿房宫,几乎成为中国古代宫殿建筑之宏大、奢丽与辉煌的代名词。
继秦而兴的西汉王朝,更以丞相萧何营造的长安宫殿——未央宫与长乐宫著称,同时,萧何以“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的豪迈说辞,为西汉时代帝王宫殿的华丽与辉煌,提供了理论依据。班固《两都赋》中描写的东汉洛邑城中的北宫与南宫,宫殿建筑的奢丽与华美,与西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两汉之后的三国时期,特别是曹魏时代,在其都城邺城建造了辉煌的铜雀三台,从而留下了唐代诗人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历史名句。史料中还特别提及了魏明帝在洛阳城所建的陵云台。说明自战国时期兴起的高台建筑营造潮流,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至曹魏时期仍然遗韵尤浓。历史文献对于陵云台三维尺度的描述,也相当详细,为我们推想这座建筑的可能原貌,提供了一些支持。
未央宫前殿复原想象
未央宫前殿复原想象——立面造型
长乐宫前殿立面示意
长乐宫前殿复原想象正立面图
两晋南北朝时期,不仅是宫殿建筑发展的又一个高峰时期,也是佛教寺院建筑大规模营造的第一个高潮期。无论是南朝的宫殿,还是北朝的佛塔,都为史书所津津乐道。至今遗址尚存的北魏洛阳永宁寺塔,甚至创造了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最为高大的木构建筑奇迹。
永宁寺塔立面复原图
隋唐时代是中国古代文化、艺术与科学发展的一个高峰期,隋唐建筑也达到了中国古代建筑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高潮。隋代洛阳城中的乾阳殿,其规模与尺度之大,所用木材之巨,几乎被看作是导致隋代灭亡的罪魁祸首。然而,在隋亡之后的唐代,无论是唐高宗,还是武则天,都在这座隋代乾阳殿的旧址上大兴土木,先后兴建了唐代的乾元殿与武则天时期的前后两座巨大明堂建筑。其后的唐明皇,又将武则天明堂改造成为乾元殿,从而造就了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在一个建筑基址上,先后营造了5座尺度巨大的顶级皇家木构建筑的历史奇迹。而唐代长安城内大明宫的重要宫殿——含元殿与麟德殿,透过建筑史家傅熹年先生的细致推敲与科学复原,已经成为人们熟知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重要案例。
隋洛阳宫乾阳殿(后为大业殿)庭院空间想象图(按庭院总宽200步绘制)
唐洛阳宫乾元殿(后为贞观殿)庭院空间想象图(按庭院总宽150步绘制)
隋唐时代还是一个佛教发展的高峰期,佛教寺院及其建筑的规模与尺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与华美。对唐代寺院的复原推想,或能够帮助我们印证敦煌石窟唐代壁画中所展示的唐代寺院建筑的繁华、奢丽与气势恢宏。
两宋辽金时代,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最为重要的一个历史时期。这一时期保存的建筑实例之多,分布范围之广,建筑类型之多样,堪称历史之最。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尽管这一时代的中国建筑,无论是帝王宫殿,还是佛道寺观,其最为重要的成就,应该是在经济与文化都相对比较发达的中原及江左地区,即历史上的北宋与南宋时代。然而,历史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虽然两宋建筑文化文明鼎盛,肇极于史,但存留至今的两宋木构建筑实例,却如凤毛麟角,其所存历史建筑遗构实例的数量、类型、规模与尺度,几乎都难以与同时代的北方辽金建筑相比肩,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令人遗憾之事。然而,两宋时代大量的文献留存,以及两宋史料中记录的大量建筑现象,恰可以为我们想象与推测这一时期的建筑盛况,提供丰富的空间。
北宋晋州玉兔寺复原鸟瞰外观示意(吴嘉宝绘)
宋代湖南沅州同天寺复原鸟瞰外观示意(吴嘉宝绘)
宋代建康保宁禅寺复原鸟瞰外观示意(吴嘉宝绘)
对建筑营造而言,元代又是一个令人扼腕与感叹的历史时代。元大都的辉煌与壮丽,堪称世界性的奇迹。辉煌至极的元故宫,早已灰飞烟灭,我们只能从历史文献中,大略地想象其辉煌与华美。好在,正是透过这些历史文献,建筑史学家傅熹年先生严谨缜密的复原研究,为我们了解元代宫殿的壮丽与辉煌,提供了一个可以参照与遐思的蓝本。而笔者也注意到了史料中记载的元上都大安阁,这座建筑为我们述说了一个创建自北宋时代、被金代人小心呵护、又被元代人迁移至元上都大内,成为这座元代宫城内之正殿的古代营造史佳话。对于这座建筑的复原研究,不仅使我们了解了一座重要的元代宫殿建筑,还使我们了解了古代工匠将一座既有的巨大木构建筑加以巧妙地保存、迁移与重建的营造智慧。
大安阁外观透视
同是在元蒙时代,在蒙古人还没有来得及入主中原的时候,他们的最高统治者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希望将中原文化引入到蒙古帝国的都城——地处漠北的哈剌和林城。太宗窝阔台汗丙辰年(1256年),很可能是由中土蜀地来到漠北的工匠们,创建了号称“与雪山相髙,鹫岭侔盛......矗天拔地高标孤”的哈剌和林城俗称“大阁寺”内的五层佛阁——兴元阁。这座佛阁的结构高度甚至达到了300尺(约94.2米),如果加上屋脊瓦饰等,其实际造型高度可能更高。这在13世纪中叶的整个世界建筑史上,尤其是在木构建筑的营造方面,也堪称是一个奇观。
兴元阁复原立面
尽管明代距离我们的时代并不算十分遥远,其时代大约与欧洲人的文艺复兴时期平行,然而,明代建筑的遗存却并不那么令人乐观。除了清代政府刻意保护了的明代帝王陵寝建筑和部分保存尚好的武当山明代道教建筑之外,堪称明代木构建筑巨制的,也就只有青海乐都的瞿昙寺、山西万荣的飞云楼、北京智化寺的万佛阁,以及明代创建的一些地方宗祠建筑了,除此之外,在尚存的历史遗构中,似乎没有太多重要明代木构建筑实例可以言说。
好在,历史文献中,对于明代建筑的记述还相当详细。明代万历年间编纂的《普陀山志》中详细记载了普陀山护国永寿禅寺(今普济寺)的平面与单体建筑尺寸,可以使我们通过复原研究,大致地再现出其可能的原貌。而明代人所撰《如梦录》中有关当时的开封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的基本尺寸与造型,亦可以使我们对这座历史名寺中的主殿在明代时的可能样貌做一个推测性的复原研究。笔者与自己指导的研究生们合作,曾经依据遗址资料与史料文献,复原再现了毁于20世纪20年代的明代武当山南岩宫大殿,同时复原再现了武当山玉虚宫的玄帝殿与龙虎殿。多少对于明代建筑遗存案例的可能原状样貌,做了一点弥补性的工作。当然,限于篇幅,本书中没有将这两个具有实际工程性的复原案例包括进来。
明代开封大相国寺大殿正立面复原
至于清代的建筑,由于历史遗存极其丰富,建筑类型也极其完善,重要的清代木构建筑遗存,多数保存得比较完好,故这里就不再有任何的涉及。换言之,本书中对已经消失的历史建筑的复原推想,至晚到明代建筑为止。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无论是如何科学缜密的复原,其与真实的历史建筑原状之间,都可能是存有距离的。那些更为古老的建筑,由于其历史遗迹保存得过于模糊,更难以对其做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复原。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能更多地依赖历史文献中的文字描述。这时候,我们所能够依靠的,只能是基本的尺寸分析,当时可能的架构方式与结构逻辑,当时对木材利用的可能模式等。此外,唯一可以作为参考的,只有见于考古发现的古代图像资料,如画像砖或明器之类。至于遗址,也只能从大致的尺度上加以契合,却难以找到真实的建筑尺寸与建筑架构的遗址依据。
因此,这样一种复原或原状想象,只是一种基于有限条件与逻辑推演的推测性研究,其最终目的,不是真实地科学再现某座历史建筑,而是将这座历史建筑可能的大小尺度,或可能的造型样貌,以及可能的柱网分布或梁柱架构,以虚拟想象的方式推演出来,并以比较接近这座历史建筑原初样貌的方式展示出来,从而增加一点人们对于古代建筑之可能原状的想象空间。如此,则可以对这些已经消失的历史遗珍,通过推测与想象,以尽可能接近其可能历史原貌的方式,再现其可能的曾经辉煌。以笔者之愚见,这样一种研究方式,或也多少蕴涵一点聊补因为历史实例稀缺所造成之历史虚无感与历史缺憾感的意味。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一研究中的不同视角或不同方法,可能会有不同的结论。笔者这一抛砖引玉的研究,若能引起不同意见的争辩,同时引起学界同好们进一步的深入研究与发现,或能与笔者希望探究这些久已消失了的历史建筑之原初辉煌的学术初衷恰相契合了,而这正是笔者所衷心期待的结果。
编辑/李小艳
文中图片均来自《消逝的辉煌》,除注明外,其余图片均为王贵祥教授及其工作室所绘。
《消逝的辉煌》作者王贵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建筑理论和建筑历史领域的学术带头人。长期从事建筑历史与理论的研究与教学工作。于1981年获硕士学位,1996年获博士学位,先后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和盖蒂中心学习、访问。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学位委员会委员,并兼任国家出版基金评审专家、中国文物学会古建园林分会副会长、紫禁城学会副会长。出版大量专著和译著,多次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并获国家或省部级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