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五篇:
大宋山河
第三章 继位风波
一
王安石老母病重,司马光、曾巩连日过府探视,日重一日乃至仙逝。王安石请告,居家扶柩赴江宁发丧。司马光和曾巩一直相送至开船,哪顾得到苏门贺喜。不提安石在家守孝,且说司马光这日在偏殿奏事,见仁宗精神委顿, 沉默少言,应允之事,首肯而已,乃趁机言道:“臣早年所奏之事,望陛下加以省察,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仁宗抬眼道:“朕知卿忠心,可告中书。”光曰:“这桩大事臣焉敢转达,陛下如开纳臣言,愿以意谕宰相。” 仁宗颔首。司马光大喜,想不到三言两语办成一件大事。便急忙过政事堂,把所奏情由告知韩琦。仁宗回到后宫,呻吟不语。曹后以为身体不适,欲传太医。仁宗止之, 叹道:“朝臣又言立嗣之事。”这件事久已成为帝后一大心病,尤其是曹后,更处在两难之地,时常夜不成眠,苦无良策。近年仁宗明显衰老,曹后心中实为焦虑,鬓上已经添了几丝白发。又见仁宗愁思之状,只好宽慰道:“陛下龙体康健,德泽布于四海,总应有后,不必忧心。”仁宗摇摇头,默然不语。曹后近前,强颜软语道:“近日小弟曹佾觅得乡间秘方,配丸药两料,我尝一丸,稳妥适口。又选中一名才人,很有福相,命她服侍陛下如何?”仁宗叹道:“二十年来,御妻苦心求后,朕心自知,天不加祐奈何!” 曹后垂泪道:“总是臣妾无福,有误陛下。” 仁宗道:“御妻何出此言?你我夫妻守成四十余载,虽未复得燕云之地,但以仁治国,百姓安居乐业,总也对得起祖宗了。”
曹氏闻言,把心一横说道:“但凡赵姓宗子,择贤者立之,也就是了。”仁宗道:“还择什么,就是宗实了。” 曹后道:“不妥,万万不可。宗实,乃是臣妾甥婿,朝野会有谤议。”仁宗道:“方才说甚来,但凡赵姓宗子,宗实既姓赵,又是朕甥婿,更亲一层,最妥不过的。” 仁宗以为曹后避亲,哪知这正是她的心病之源呢!宗实排行十三,濮王治家又谨,他自然得不到多少宠爱。进宫以后如上天堂。同时还有高家小女叫蕊儿的,只是长他两三个月。宗实反而小表妹长、小表妹短,处处谦让,帝后十分喜欢。虽是幼儿,但宗实毕竟是男孩, 曹后只留蕊儿在里间暖阁住下,便把宗实交给乳母和内侍任守忠去管。两个孩子日间做完功课,在皇后宫中玩耍。
宗实闷惓,任守忠就领他到后苑去玩,后苑玩够了,便到内诸司乱窜。帝后寂寞了,就唤了来解一解烦闷,事情一多,也就把他给忘了。宗实入宫,名义上是帝后抚养,其实是在宦官群里长大。慢慢地他就转移了性情,胆小多疑,诡诈狡黠。几次说谎,被曹后发现,把任守忠和师父叫来,训斥一番。谁知宗实顽劣成性,一出宫门,就又跟小太监们厮混去了。宗实长到十三四岁,已是成人的身材,眉眼也还英俊,只是心术越发不正。曹后就有意放他回府。可是蕊儿却恋着表兄,竟至形影不离,这使曹后又多了一份担心。
上已之日(三月初三),帝后到大相国寺降香。宗实胆大包天,到蕊儿闺房去做耍,乘着宫人不在近前,两人竟耍了一次男女之事。蕊儿哭起来:“这算什么,本是玩耍的,谁让你真做起来。”宗实道:“想必是你愿意,不然我怎么做得成?”蕊儿道:“你都成大男人了,我哪扭过你了。你欺侮人,我要禀告姨母皇后。”宗实发起狂来:“你只管告去,我才不怕呢!大不了赶我出宫,看你怎么办,破了女儿 身,谁还要你。不如跟我好下去,将来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这时, 曹后回宫,只见宫中无人,听听里间暖阁似有动静,她轻启帘帷只一看,天哪!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后退两三步,靠住栏杆没有摔倒,日夜担心之事终 于发生了。待到听了宗实说的那番话,更加怒不可遏,便要发作起来,把这个畜生处死。往下一想,想到甥女蕊儿,怎么办?如何向胞姊交待?她强自镇静着,一步一步蹑至东厢,倒在榻上,闭上了眼睛。这时上下传遍,皇后回宫!那宗实闻听,早吓没了魂,跑出去躲起来,一日不敢见人。到第二日过午,任守忠对他说:“你大喜了。”他心惊胆战以为要被处死了。却是老父濮王来接他回府,又被帝后指婚,娶了高氏这样一个皇后甥女做媳妇。十几年过去了,高氏给宗实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每当进宫,宗实总是找个借口,再也不敢见皇后。前次加封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高氏要带了儿女一起进宫谢恩,他使性子说:“要去你去,那老太婆,我一生不见她才好呢!”——皇家后宫之事外臣哪里知情,他们只管在那里表忠心、进忠谏,谁能知道皇后的难言之隐呢!如今,眼看就要议定宗实为皇子了, 也就是将来的大宋天子!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怎么能继承大统呢?然而又能怎么样?皇家之事真是难办得很,眼睁睁看着这一桩大事,只能顺乎政潮, 谁也无能为力。贤明的皇后、开国元勋大将曹彬的孙女,大睁着眼睛苦思一 夜,病倒了。
嘉祐七年二月,枢密使文彦博丁母忧,富弼起复为枢密使,吴奎副使, 韩琦、曾公亮并相,欧阳修为参知政事。蔡襄为三司使,唐介为御史中丞。仁宗临朝四十一年,沙里澄金,得这一班清正大臣辅政。这日仁宗在延和殿 召二府大臣议事,说道:“往年卿等所奏立嗣之事,朕思之久矣,但未得其人,卿等意谓谁可者?”众人面面相觑,韩琦道:“此事非臣等所敢言,当出自圣择。” 仁宗道:“早年宫中养二子,小者不慧,大者尚可。”韩琦、富弼同声道:“愿闻其名。” 仁宗道:“朕堂兄濮王之子宗实,今岁三十许矣。” 众宰臣遂议定,立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宗实为皇子。韩琦、富弼奏道:“此事甚大,请陛下今夜更思之,来日取旨。”当晚,仁宗以宰臣所拟示皇后,曹后道:“立皇子尚早,不如先加封其他名目。”仁宗应允。即宣翰林学士王珪至内庭拟旨。来日宣诏曰:“起复前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宗实为秦州防御使、知宗正寺。”富弼见诏问韩琦道:“昨已议定为皇子,为何只加封他名?”韩琦心中实有疑惑,只是说道:“以恩宠示天下,其意已明。”富弼不以为然。宗实为濮王守孝未满,忽见诏命,疑惑起来。问长兄宗谔,宗谔道:“天眼不明,看中你这个不肖子。”又谋于王府记室王陶,王陶道:“大臣已拟报立为皇子,此示意耳。访唐故事,这知宗正寺凡宗子皆可为,应坚辞不受。”乃请王陶代为拟表辞让,每拟一表赏十金。表四上,仁宗皇帝问韩琦如何处置?韩琦道:“不敢即受,乃器识远大也。”宗实仍坚辞不已,上表至十数次。内都知任守忠派小太监密告曰:“再不受,将加罪也。”宗实夙夜恐惧,闭门不敢见人,濮王府人传为笑谈。这些情形传进内庭,仁宗犹豫起来。与皇后商议道:“宗实恐非享国之器,奈何?”皇后道:“彼既不受,收回成命就是。”仁宗叹道:“赵氏宗子虽众,成器者了了,宗实虽卑,好歹在宫中恩养十年,弃之更择何人?”曹氏道:“赵家四世传宗,焉无贤者,徐徐商议便是。”翌日仁宗在偏殿召韩琦、富弼问道:“宗实情形,卿等可知?彼既不受,当作罢。”富弼道:“君命已布告天下,既作罢,必有缘故。” 韩琦道:“宗正之名一出,外人皆言必为皇子矣,宗实转生恐惧,不足为怪也。”仁宗听二人之言,遂坚其意,说道:“做朕的儿子,有何可惧?知什么宗正寺,立为皇子,明堂前速与了当。”韩琦深知仁宗犹豫多变,朝言夕改,当即请召二府大臣面谕。欧阳修等谓仁宗道:“陛下不疑否?”仁宗道:“朕欲安民心,使先有所寄属,但姓赵者即可,更有何疑。”于是, 众宰臣再拜称贺。韩琦即召翰林学士王珪,令其草制。王珪道:“此大事也,非当面受旨不可。”韩琦、曾公亮、欧阳修、富弼、吴奎皆以为是。王珪面奏道:“海内望此举久矣,果出自圣意乎?”仁宗曰:“朕意决矣。”于是,王珪草制毕,呈韩琦,琦遍示宰臣,呈仁宗,仁宗批下。诏曰:“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宗实,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犹朕之子也,少鞠于宫中,聪智仁贤,见于素成。日者选宗子近籍,命以治宗正之事。使者数至其第,乃坚执谦退, 久不受命,朕默嘉焉。夫立爱之道,自亲者始,其以为皇子。赐名赵曙。” 当下悉召宗室入宫,谕以立皇子之意。以皇城司殿宇为皇子宫,即命内都知 发车乘迎皇子迁入。事已成真,宗实坐卧不宁,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渐次失常,急唤王陶。王陶避祸告病在家,宗实乃六神无主,不知所之。诏命车乘到府,宗实仍在故居坚卧,称疾不入。当即命其兄宗谔敦劝,使者往返四次,留禁门至四鼓,皇子始终不入,只得改择吉日。三日后仁宗起驾,以立皇子事告天地、宗庙及诸陵。宗实仍不肯起,宗谔严责道:“汝找死耶!岂可坚拒君父之命而终不受乎?再若佯装,我便逮你入内。”宗实无奈,只好由着宗谔摆布,乘肩舆入大内居皇子位庆宁宫。嘉祐八年二月,仁宗不豫,韩琦等人至福宁殿西阁问安。御榻上帷帐、 衾褥都是粗缯黄色麻布,色已故暗。宫人连忙取新衾伏在上面,亦黄麻布衾也。韩琦欧阳修看在眼里,掉下泪来。仁宗道:“朕御天下,当如此耳,此皆生民之膏血也。”至三月二十四,圣体康复,二府宰臣到东上阁门拜表称贺。嘉祐八年(1063)三月二十九,仁宗夜间睡下不久,忽觉胸闷,急索药并召皇后。曹后迅即到来,仁宗已不能言,但以手指心。医官至时,仁宗驾崩。享年五十四岁,在位四十一年。三月三十,二府大臣入寝殿,在仁宗灵前立皇子赵曙为帝。皇子惊呼:“某不敢为,某不敢为。”夺路而逃。众宰臣面面相觑。韩琦道:“此何时 也,不可踌躇。”上前一把拖住,欧阳修、吴奎并加抱持。韩琦命宫人为嗣君更衣,命翰林学士王珪草遗诏。王珪慌惧,不知所为。韩琦道:“先帝在位几年?”王珪手颤,仍书不成字。韩琦抚谕道:“临危不惧,处变不惊, 慌甚?”王珪方才落笔。表成,韩琦命内都知任守忠宣遗诏,任守忠未听曹后之命跪辞不受。韩琦即命先召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以上武官,宗室中刺史以上臣僚至福宁殿前谕旨。然后召百宫、百官入至垂拱门前举哀,在福宁殿前排班。韩琦宣遗诏,宰臣扶皇子即皇帝位,见百官于东楹,百官再拜,退出。这便是后来的英宗皇帝。新皇帝在四月初一宣布大赦,优赏诸军,初二议山陵事,初三与宰臣议事。作为孝子,宗实当晚在福宁殿守灵至二更,即宿东厢暖阁。夜静更深, 大内空旷,一片死寂。宗实自幼胆小,任守忠因他顽劣生事,每以大内凶事恐吓,某阁有吊死鬼不可去,某井有淹死鬼不可近。如今他个人宿在这偌大宫殿,钟鼓楼传来的钟鼓声都觉得阴森可怕;正殿灵堂尸体更可怕,说不定老皇会走动起来;殿外风吹草动,花木摇曳,或是魂灵儿作怪;外厢巡夜脚步声,该或是皇后派来杀人的。他蒙起头来,又忍不住伸出偷看,见那烛影摇红如同吊死鬼的长舌。他抖作一团,汗水如浆,大叫一声,从御榻滚了下 来,号呼狂奔。值夜宫人赶来,把他按在床上,只听见他嘴里不住地胡言乱语。宗实真的病了。曹后命内都知任守忠到前殿探视,迁其入后宫,便于高氏照看。宗实一见任守忠就吓得东躲西藏,骂不绝声:“狗奴才,老太婆要你杀我?打出去,把狗奴才打出去!”死也不肯到后宫去。任守忠回禀太后,曹后和高氏商议,挑选四名宫人,到前殿服侍。二府大臣再三上表,请皇太后权且听政。曹太后与宰臣方在内东门小殿柔仪殿议事,太医遂来奏禀:“嗣君狂躁不安,又不肯用药,臣等无计。”太后道:“究竟是何病症?”太医道:“一时失常,本无大病。只要肯服药,安睡多时,略无妨碍。”太后即与韩 琦等过寝殿探视。宗实见来了许多人,神情恐惧,不再呼叫。韩琦道:“陛下少安,太医言道,药到病除,即可临朝。”乃亲自捧杯进药,其仍不肯尽饮,又呼叫起来,把药杯打落,药汤玷污韩琦袍服。出至外厢,曹太后勉慰道:“相公内外操劳,实为不易。”命取来新袍,赐韩琦更换。韩琦召濮王府家臣王陶、 邵亢来见,对二人道:“嗣君饮食、服药,由尔等劝慰,务要早日痊愈。”王陶和邵亢巴不得有此差遣,连忙到寝殿去随侍。宗实似见救星,呼叫 道:“师父救我,师父救我。”宗实抱住王陶,邵亢把宦官遣散,只留四名宫女服侍宗实服药用膳,须臾他便睡了。宗实一觉醒来,翻身坐起,如同做了一场梦。问王陶道:“我仿佛做皇帝了。”王陶应道:“是,陛下。”宗实道:“怎么会在这里?”王陶道:“本是给先帝守灵,你自己要在这里。”宗实疑惑道:“许多大臣哪里去 了?”王陶道:“到偏殿与太后议事去了。”宗实道:“朕是皇帝,为什么与老太婆去议事。”王陶道:“陛下患病,皇太后权且听政。”宗实一听, 立时呼叫起来:“朕无病,快把老太婆赶走,赶走。”邵亢在旁劝解一番, 便到内东门小殿去禀报。太后问过病情、饮食,说道:“病得也奇,好得也快,他在做什么?” 邵亢道:“呼唤大臣。”太后道:“呼唤大臣做甚?”邵亢道:“臣不敢回。”韩琦心下明白,便禀过太后,与富弼同到寝殿。宗实见了韩琦、富弼窘迫无言。韩、富问安毕,对宗实道:“陛下请迁入后宫,调养数日,待到完全康复,临正殿、视朝仪,百官朝贺,以安天下人心。”宗实唯唯,即入后宫。韩琦回府少歇,即有内都知任守忠送来一封文书,启封乃宗实种种不肖行为,及太后手书曰:“不肖子难奉宗庙,是乃踌躇十数年。果然乎?趁老身在,当废罢另立贤君。切切。”韩琦看罢大惊,当即焚毁,与任守忠趋赴内东门小殿,太后在那里恭候,问道:“相公意下如何?”韩琦跪下,叩头流涕道:“后宫之事,臣等原不知情,有误先帝及太后陛下。”太后道:“当机立断,亦未为晚。”韩琦道:“太后深居后宫,臣等五六书生在中书理事,若非先帝遗诏,天下谁肯听从?但有毫末更改,天下震动,招致祸端,臣不敢为。”太后道:“天下必然震动的,老身自可挡之,略无大事。”韩琦道:“万一酿成内乱,西夏、契丹趁火打劫,奈何?”太后道:“有此一虑,但总不至于败亡。如不肖子临政日久,天下事未可知。”韩琦 道:“臣愿披肝沥血,维持政柄,亦不敢使太后临此大险也。”曹太后受韩琦所感动,长叹一声,说道:“相公不怕磨难?”韩琦道:“臣万死不 辞。”太后摆一摆手,让韩琦退下,木然独坐殿庭。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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