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289号作品】刘向阳:天线(小说)
天 线
刘向阳
过年了,我不羡慕新衣服,不眼红烟花爆竹,也不奢望压岁钱,只晓得盯着屋门前的石板路看,期盼着北姐一家的出现。
北妹子怎么还没回来啊?给娘打打帮手也是好的嘛。大哥瞥一眼娘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言语间流露出一丝埋怨。
娘自话自说,北妹子一家也该到了吧。娘盼着早些瞅一眼珍姝,即我那乖巧的外甥女,听她亲昵地喊一声“外婆,过年好”。
珍姝喜欢缠着我讲故事,尽管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所学也都来自课余翻烂的连环画。珍姝家有个“黑匣子”,拧开旋钮,里面的人会说话,会唱歌跳舞,跟真人一模一样,好神奇啊。——北姐告诉我,它叫电视机,是画岭第一台,要带回娘家放一回。
盼望着,盼望着,石板路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欢笑声,我就知道北姐回来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打飞脚奔向路口,嘴里喊着“北姐”“姐夫”“珍姝”,眼睛却锁定了姐夫手中的“宝贝”——14英寸黑白尤物金光闪闪,在姐夫的右手中晃荡。姐夫身披长呢大衣,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步子铿锵有力,显得气派十足。
珍姝挣脱北姐的手,嘴里喊着“舅舅”,欢快地跑向我,而我避开了她,径直走到姐夫面前,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想要摸一下。姐夫眉毛一挑,宝生,这个宝贝你可不能乱摸,摔坏了不得了,花了姐夫一个月的工资呢。姐夫一脸凶相,吓得我差点掉眼泪。
珍姝说,舅舅,你讲的《西游记》一点也不好听,电视里好好看了,美猴王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真的在天上飞一样。
我不信,我指着姐夫手中的“黑匣子”说,这么小的盒子,里面装得下神通广大的孙悟空?
人,动物,植物,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电视里都有,好美啊。珍姝稚嫩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自豪。
北姐摸了摸我后脑勺,你们别只怪说话,快回家,让你姐夫调试调试,看电视啊。
我和珍姝欢呼雀跃,追闹着进屋。北姐到厨房帮娘生火炖肉,大哥到井边挑水,姐夫把电视机小心翼翼地搁放桌上,然后走开了。我好奇地围着它看了一遍,既无玻璃,也无孔隙,怎么能穿透其表壳,窥见连环画中的孙悟空啊?我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珍姝一语提醒梦中人,舅舅,开关没打开,怎么看啊?我就找姐夫,央他开机。姐夫喝着茶水,不起身。娘在里面发话,自打你家买了村里第一台“电机”,宝生天天想着,念着,你就让他看过够吧。姐夫乐不可支,我的岳母大人,是电视机,不是电机,呵呵。
姐夫气宇轩昂地立在我和珍姝前面,伸出他那双工人的手打开了电视机。珍姝不是初见,一脸平静。我既紧张又激动,不错眼睛地盯着那方狭小的荧屏,只见无数的雪花在飞舞,却没有期盼的人影出现。姐夫搬动电视机换方向,扯出机顶两根细细的金属棒(室内天线),名堂搞尽,仍旧“大雪纷飞”。
我很失望,珍姝也叹气。姐夫挺沮丧,不停地变换频道,伸缩金属棒,嘴里碎碎念。姐夫在镇水泥厂上班,一年四季旱涝保收,即便北姐无工作,相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经济较宽裕,家庭条件相当不错了。姐夫拥有画岭第一台电视机,令村里人刮目相看,每到傍黑,细伢子细妹子心里就痒痒的,成群结伴去他家看电视,半夜都舍不得散场。转眼就是大年三十,姐夫一家回来团圆,提着电视机在村里招摇而过,吸引众多目光,那滋味够姐夫美的了。也许,电视机欺生,到我家就成了摆设,无声无影了。
我急得直跺脚,盯着雪花点望眼欲穿。大哥挑满了一缸水,也来凑热闹,等了半天,不见一点动静,说,噫,你这是聋人的耳朵——摆设嘛,看把宝生和珍姝急坏了,哈哈。大哥笑着走开了。
姐夫鼓捣半天,额角冒汗,突然一拍脑门,嘿,把它给忘了,没有室外天线,哪来的信号?
我似懂非懂。那次北姐生日,我注意到机子后面委实有一根白线,南瓜藤蔓一样爬上了屋顶。北姐告诉我,上面有一个天线架子,就是用来接收电视信号的。
姐夫给出了电视不能看的理由,长长地舒了口气。吃饭时,姐夫高谈阔论,极力炫耀电视机的好处,我默默地咀嚼着饭粒,不时瞟一眼安静的它,失落得很。此时此刻,我有一根天线该多好啊。
这个愿望也许很幼稚,为什么不想要一台电视机呢?原因很简单,我的父亲死得早,娘苦巴巴地拉扯我们三个孩子不容易;北姐已嫁人生女,不用操心,但大哥尚未娶亲啊,我要上学啊,等等。对于娘来说,如果手中的钱能够像捡拾柴块一样来得容易就好了。娘必须统筹谋划全家大小事务,当前则聚焦在大哥的婚姻问题上,买电视机连想都别想了。
第二年,邻居方玉柱家的瓦屋上也“长”出了一根骄傲的天线,像金灿灿的花朵,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方玉柱是个泥瓦匠,一把泥刀闯天下,出去时光棍一枚,回家时携妻带子,连同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中秋节这天,我们正吃着晚饭,天边尚余一抹红霞,珍姝嘴里还含着饭菜,就闹着要早些回去看《大风车》。目送北姐一家远去,我的视线注意到了方玉柱家的天线,在渐趋东上的淡月里,蕴藏着无穷的魅力,让我浮想联翩。我满心欢喜来到里屋,想邀大哥带我去方家玩,实则是满足我看电视的欲望。在画岭无电视机的岁月里,大哥曾带我翻山越岭,步行十多公里,到火车站工班大饱眼福。那是湘黔铁路上的一个袖珍小站,每日一趟绿皮火车停靠三分钟,吸引附近农妇叫卖茶水、香瓜、黄梨、咸鸭蛋。一到晚上,工班的文娱室早早地挤满了看电视的乡邻,我们路程远,到得晏,每回都是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雾里看花。眼下,大哥紧闭双眼,呼噜如扯锯,但大哥的表情出卖了他,我知道他假寐,是对我的委婉拒绝。方玉柱和大哥同年同月出生,方玉柱成了家,房子粉刷一新,最气人的是那闪光的天线,像一枚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大哥心慌。人比人,气死人,我陈宝国为何比方玉柱穷呢?为何没人嫁给我呢?大哥时常这样想。而我只想玩,不曾考虑大哥的感受,你爱打呼噜就打吧,呼噜越大,说明你没睡着,说明你嫉妒方玉柱。不去拉倒,反正我要去。
我想瞒过娘,悄悄地往外溜,不料被娘发现了,一把拽住我,宝伢子,你陪娘一起守中秋、看月亮吧。
娘,我要去方家看电视。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
唱歌啊,小品啊,湖南花鼓戏啊,什么都有。
……你等等。
娘转身进屋翻出一挂鞭炮,拉着我的手,走,娘陪你去。我十分诧异地看着娘,心里如灌了蜜一样甜。
许是发现我们了,方玉柱笑嘻嘻地走出来,接过娘手中的鞭炮点燃,噼噼啪啪地响;方玉柱父母也出来了,把我和娘当贵客一样迎进去坐下,还端来了糖果花生。方玉柱老婆抱着孩子看电视,我搬条小板凳紧挨着,两眼早已烙在屏幕上。只见舞台中央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五官标致,发往后梳,胸前系着红领巾。她手握话筒,举到嘴前,清清嗓子,泉水般的歌声倾泻而来:
小小渡船,
小小渡船,
渡船就像一个摇篮
日出时摇来满河的童话
日落时摇走彩色的梦幻……
娘坐在我后面,与方玉柱娘唠着嗑,有说有笑。我痴痴地盯着那个女孩子,她的眼睛溪水般清澈,双眉如秋月,小巧的鼻梁,百合花瓣一样的嘴,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了。原来,电视里的女孩子如此漂亮啊。多年以后,家家有彩电,人人玩手机,那么多的俊男靓女霸了屏,我却依稀记得《山乡小渡船》的旋律,还有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方玉柱老婆拿我开玩笑,宝生,这妹子给你做堂客,喜欢吗?我羞羞地低下头。
娘接过话茬,宝生还是细伢子,不着急。我家大崽宝国,跟玉柱是同年,拜托若有合适的,就牵下线咯。
方玉柱老婆点点头。她跟娘聊得来劲,说方玉柱在长沙包工程,工地要的是人。娘说回去问一下,让大哥跟着玉柱去发财。
晚上十点多钟了,白月亮洒在村落田畴,地面像铺了一层柔和的光辉。娘说咱回家吧,我舍不得走。娘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方玉柱老婆带孩子去睡了,方玉柱也打起了哈欠。娘一把拉起我,宝伢子,你走不走?人家都要困觉了。方玉柱讪笑着说,没事,没事,不急,不急。可我到底被娘拖出了方家。
云层移,月亮走,娘在前,我在后。我摸着有点疼痛的胳膊,回味着电视节目中女孩男孩的形象,又抬头望了一眼方家屋顶的天线,心里头满是渴盼:不知何年何月,我家才有一根天线啊!
在我无限的期盼和憧憬中,我家的天线非但没“发芽生长”,反而屋顶一下雨就遭殃,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娘指挥我这里放盆,那儿搁桶,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演奏出一曲曲无奈之歌。娘愁苦着脸,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落细点咯,千万莫发大水,把屋子给推倒了。我还算乐观,在锅碗桶壶的交响乐中,“遥看瀑布挂前川”,咿咿呀呀地哼起了曲调。
一场春雨过后,新栽的秧苗水水灵灵,田野油油绿绿,天空澄澈明亮。大哥捆好背包,跟着方玉柱去长沙。村里还有几个汉子也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
我和娘送大哥坐车。走在石板路上,两旁野草萋萋,麻雀飞来绕去。娘反复叮嘱大哥,“努力攒钱啦”,“老大不小了,要讨堂客啦”,我想要呐喊,大哥,你赚了钱,买台电视机吧,珍姝家的那样大就行。——可是,直至大哥随方玉柱一帮人挤上了中巴,我的话一直憋在肚里,没喊出来。
漫长的暑假到了,白天洗冷水澡,翻螃蟹,捡田螺,啃黄瓜西瓜,花样耍尽,容易打发;难熬的是夏夜,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如何挥霍体内的能量?南山圫的毛征是我死党,也是我同桌,我俩形影不离,像一对油盐坛子。他的想法与我完全一致,夜里还能干什么?去方家看电视呗。
方玉柱两口子带着孩子在长沙,家里的电视机由方玉柱父母掌控。方玉柱父母是铁夹子,舍不得用电,平素很少看电视。这个晚上,对于我和毛征的突然造访,方玉柱父亲很快就明白我们的目的,他也想浏览浏览时政新闻、农村建设等方面的内容,就给我们打开了电视机。也不知咋地,只闻人声,不见图像,有时连声音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你上次动了那天线架吧。我用铁丝绑紧了啊。那又是哪里的问题呢?方玉柱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我脑瓜子反应快,说,天线动了,把他架高点,会更好些吧。我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看着方玉柱父亲。
方玉柱父亲说,怎么弄高啊?我说,把天线架到树上,就高出许多了。方家房子靠山,屋后是向上的斜坡,挺拔着杉木、枞木等参天大树。于是,我们来到后山,顺着一棵大槠树搭好木梯,我负责保护梯子,毛征扛着天线上树。
月光光,亮堂堂,照得山坡如牛奶洗过。毛征抱着天线紧靠枝干,开始用“老虎钳”咬住铁丝固定,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气声,也能感受到树身的颤抖。方玉柱父亲在屋里调试,再往左转一点,再转一下,呵,有图像了,有人影了,再转一下,好,清晰多了,别动了!唉,怎么回事?天线又动了!
听到方玉柱父亲的声音,我特别激动,快要飞起来了,兴奋地跑下去,也不管树上的人了。毛征捆好铁丝,慢慢地往下爬,他不知我已离开,脚刚沾到梯子,梯子就倒了,“哎哟”、“哎哟”,毛征哭娘叫爷,摔落坎下,半天动弹不得。
当晚的电视肯定看不成了,而且整个暑假,我都没机会瞄一眼电视。那一摔,毛征右腿骨折,送镇医院住了十来天,上学还一扭一拐的。毛征埋怨我没护住梯子,好长一段时间不理我。幸好他的腿没落下后遗症,至今健步如飞,准备生第三个孩子。
娘咒我骂我,我都忍了。但毛征父母找上门来,非得讨说法,赖在我家不走。北姐来了,组长来了,村干部也来了,说来说去,焦点在赔偿上。娘咬牙答应出一半医药费,才息事宁人。娘把大哥挣的辛苦钱,替我垫付给了毛征家。我新学期的学费,娘实在没辙了,还是北姐支援的。
都是天线惹的祸。如果我家有电视机,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大哥在长沙干了一年多,只身南下广州打拼,摆地摊,卖鞋子,生意还不错,后来办起了皮鞋加工厂。
大哥的对象是四川人,腊月做结婚酒。婚期临近,大哥忙于发请帖,准备酒水、猪肉、糖果,架电视天线这号光荣任务就交给我和姐夫了。新房早已布置妥帖,大彩电摆在“席梦思”床前的茶几上,我把白色天线从窗缝塞到屋外,等候在外的姐夫抓住它扯向山顶。
我背着锄头上山刨坑,毕竟力气小,一会儿,就出汗了。姐夫说,这坑挖得太浅了,风一吹,竹竿就倒,你怎么看电视?姐夫接过锄头继续挖,挖了个把人深,大概可以了,就抱住竹竿放下去,命我搬石块两边夹紧,松手,竹竿不倒了,再回填沙土,形成一个金字塔。我家的天线终于竖起来了!我有些扬眉吐气,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滚带爬下山,边跑边喊,天线架好了!快看彩电!快看彩电!我像在咆哮,几近歇斯底里,要把这些年所受的憋屈一股脑发泄出来。——好几个除夕夜,我在方玉柱家看春晚,直到主持人倒数“10、9……”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摸黑回家,鞭炮声不绝于缕,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
山顶传来了姐夫的声音,宝生,效果怎么样?有声音吗?图像清晰吧。
我定定地盯着荧屏,喜滋滋地回答,有声音,好清晰。
不知何时,娘到了我身后,她用那布满茧子的手擦了擦昏花的老眼,指着电视机惊叫,呀,都老太婆了,也搽指抹粉啊,穿得那么花哨……啧啧。
姐夫下来,洗了手要走。娘留姐夫吃过饭再走,姐夫说不吃了,低着头,默默地消失在石板路的拐弯处。
大哥新婚那天,宾客满堂,喜气洋洋。姐夫没出现,只有北姐和珍姝来了。我也没问,或许水泥厂里有事吧。我只关心那色彩斑斓的荧屏,闹洞房的人都走光了,我还守着电视机雷打不动。
嫂子瞅大哥一眼,我们明天要走哪些亲戚?
大哥答,舅舅家、妹妹家……
嫂子问,几点了?
大哥看了一眼电视机,又看一眼我,十一点半了。
我一听十一点半了,一泡尿憋了许久,实在难受了,赶紧出去。就往屋外冲,一下撞进娘怀里,娘小声嗔怪,宝伢子,你早些困觉啊,你大哥洞房花烛夜,要圆房了,你还想着看电视……羞不羞啊。
我不懂“圆房”的概念,撒完尿进堂屋,看见娘手里捏一挂红红的鞭炮,像在等候某个时辰。贴满喜联的新房已关门了,我只好回屋睡觉。刚躺下,耳畔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鞭炮声,之后,夜更深更静了。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暑假到,我骑单车载着毛征去镇上买“秘密武器”,在一条巷子里与姐夫迎面而遇。
单腿支地,我想都没想,就喊了声“姐夫”。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宝生啊,你们来街上了?
我愣了几秒钟,抹了把额角的汗水,倏忽才想起,他不是我姐夫了,他跟厂里新来的大学生有暧昧,全厂皆知,唯北姐蒙在鼓里。难怪大哥结婚这么大的喜事都没来,他正跟北姐较着劲儿闹离婚呢。北姐性格像娘,不怕事,能担事,天塌了也承受得起。她带着珍姝过日子,“姐夫”每月寄钱给珍姝上学。
毛征擂我一拳,走啊,还愣着干吗,你前姐夫早走啦。我缓过神来,脚一蹬,单车射出去丈把远,微风轻拂,有了一丝凉气。
今年我家添了人丁,侄儿建晟呱呱坠地,大哥把娘接到广州照顾嫂子和侄儿,家里就我“大闹天宫”。但娘到底不放心,跑到村部给北姐打电话,娘刚踏上广州那块土地,北姐就把珍姝交给她奶奶之后赶回来了,美其名曰照顾我,实则是怕我无法无天。然而,在暑假里,除了复习功课、四处游玩,不看电视又如何打发光阴?大哥屋里的彩电不能不看吧。北姐并不阻止我看电视,她屋里屋外忙碌着,唠叨着:别只顾看电视,心莫野,要学好……
我熟练地打开电视机,左扳右扭,效果不理想。恰巧毛征来了,我就指挥他打飞脚上山,转动天线,依然没有作用。
我像瘪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叹气。毛征凑过来,故作神秘地附我耳边道,宝生,你家的天线坏了,架子都生锈了。我晓得有一种“秘密武器”,有收音机大,不受风雨影响,搁电视机顶上就能接收信号。见我一脸疑惑,毛征赌咒发誓,我城里表姐家有台大彩电,上面放着这样的天线,能看几十个台。骗你是小狗。
我问,那种天线多少钱?
毛征说,上街打听就晓得哈。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形成了。北姐有午睡习惯,待她睡着后,我悄悄地偷了她100元钱,载着毛征往街上骑。——那是我人生的唯一一次行窃经历。在一家电视机修理店里,胖老板腆着肚子,拿眼瞟我们。毛征眼尖,指着柜子上的“收音机”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胖老板抬下眼,卫星接收器,80元。
我捧着它左瞧右看,老板,它能当天线用吗?能看《大风车》节目吗?能看体育频道吗?
胖老板说,可以啊。
我掏出100元,老板,我们小孩子,便宜点咯。
胖老板挤出一丝笑,好,50元吧。
我和毛征像捡了个宝,高高兴兴地回家。当然,为了奖励这次壮举,一人啃了只冰淇淋。
下午放牛,我们玩到天黑才回去。洗澡后,把接收器放电视机上面,插上电源,几粒绿灯闪亮,而荧屏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彩色的条纹在波动。北姐问,你们鬼鬼祟祟地干嘛?这接收器哪来的?
我知道瞒不过北姐,竹筒倒豆子般老实交代。北姐叹了口气,仔细看了一遍说明书,并没有责怪我乱用钱。北姐说,你傻呀,它是城里有线电视用的,咱画岭山区,信号时好时坏,根本没用。
我一想到花50元钱买了一个废物,眼睛一红,忍不住哭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二天二夜,田野山岭全都盖上了白棉被。次日过年,娘起得早,袅袅炊烟,淡淡地飘着。
大哥开门铲雪,铁锹在他手中上下飞舞。一会儿,大哥全身发热,干脆脱下袄子,搓搓手,继续干。大哥一家都回来过年了。嫂子看见大哥干得来劲,心疼地说,你停下来就要把袄子穿上,别感冒了。大哥应一声“要得”,又甩开了膀子。我和嫂子也加入了铲雪的行列,地坪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天空灰沉阴郁,像没拧干水的抹布。吃过早饭,趁着雪住的空当,我跟建晟玩雪人,堆了一米多高,齐我额头了。建晟脸蛋红通通的,像熟透的苹果。我寻来一些碎木炭,给雪人安上“五官”,又找来一条红围巾箍上去,风一吹,哇,好一个冰雪美人啊。刹那间,那个唱《山乡小渡船》的小女孩,“巧笑倩兮”地浮现在我脑海……建晟快乐地拍着手,雪人,雪人,好好看啊!
咯吱,咯吱,有人踏雪而来。是北姐和珍姝,后面还有个陌生长脸男人。走近了,北姐抱起建晟亲热,晟晟,快叫姑姑,姑姑给你糖吃。珍姝也凑过来捏建晟的粉脸蛋。长脸男人尴尬地站在旁边,冲我呵呵地笑。北姐这才放下建晟,朝长脸努下嘴,你姐夫老迟,我老弟宝生。我不假思索地喊了声“姐夫”。娘早已笑容满面地迎他们进屋,祛寒的红枣姜糖水热腾腾地端到了手里。
谈笑间,嫂子出来了,一眼见到红围巾,傻了眼。她飞快地跑过去,摘下来拍打着,指着建晟呵斥,你这坏家伙,我的红围巾,还是港货哩,只在火车上箍了一次,到家都舍不得戴,你倒好,把它弄得这么脏,看我不打死你!嫂子的手刚举起,建晟就哇哇大哭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嫂子涨红的脸,又盯着建晟,怕他讲是我拿的。幸好建晟只顾哭,没有指证我。北姐从屋里出来把建晟抱走,边走边说,莫哭,莫哭,快跟珍姝姐姐去看电视,全家大团圆,除夕夜一起看春晚,一起守岁,迎接新年咯。
建晟听到看电视,立马转哭为笑,我也来了兴致,跟着进屋。天上飘起了雪花,刚刚清理过的地坪,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白绒。
听说《渴望》剧组主要演员会上春晚呢。
我最喜欢刘慧芳了。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这歌太好听了,全国流行啦。
……
大人们在厨房洗锅、剁肉、切菜,不时发出一些议论,我们围着电视机乐乐呵呵,外面的严寒与我们丝毫无关。中午吃罢团年饭,我跑到雪地踩脚印,仰脸接雪花,脖子里一阵冰凉。叔叔,我也要玩。建晟在屋檐下喊。我担心他弄湿鞋子,会挨嫂子打,赶紧往回跑,就听得后面传来“咔嚓”“咔嚓”声,扭头望去,对面山上一棵大枞树拦腰而断,扬起一团雪雾。整个下午,山上不时传来雪压树裂的响声,特别地清脆。娘偶尔倚门望一眼,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愁容。她想,这么厚的雪,这么冷的天,晚上气温下降,就会出现冰冻啊。
果然,丰盛的晚餐后,每个人感觉越来越冷了,雪停了,脚却冻麻了。大哥说,咱家大团圆,不怕冷,生起木炭火,一起看春晚。收拾好厨房,每间房亮着灯,老迟把电视机搬到堂屋,摆好椅凳,让娘坐正中间,一家人团团围坐,边嗑瓜子花生,边欣赏节目。
也不知咋地,电视机移位后,效果不那么好了,屏幕老是抖,一条条斜杠波浪般碾过人影。大哥扯出两根室内天线,“V”字样立着,不断左右摆动。老迟自告奋勇,你们等着,我上山看看室外天线,是否被雪压坏了。
大哥和老迟一起上后山,他们一出门就发出了惊叹,呀,地面开始结冰了!娘和北姐叮嘱他们要小心,别摔着了。春晚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希望电视机快点稳定下来。
这雪也太大了,把天线都压弯了。树上挂满了小冰棍啊。
我先把雪清理掉。
我去搬大石头来护卫竹竿。
喂,有电视信号吗?
……
寒风呼啸中,时断时续地传来他们的声音,失望写在屋里每张脸上。娘平时很少看电视,今晚守岁迎新,也在盼等着。我们三个孩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叽喳不停,春晚要来了,怎么还没信号啊?我们合拢双手祈祷,天线老爷啊,帮帮忙吧,施舍点信号吧,能看清人影也行……
大哥和老迟是连滚带爬下山的,山路结冰打滑不好走,他们尽力了。不管怎样,能看就行,反正比没有好。我们互相安慰。
晚八点整,春晚正式开始,当主持人介绍《渴望》剧组时,优美的音乐缓缓流淌,弥漫在我家每个角落。我们齐斩斩地注视着荧屏,盼等“刘慧芳”等人上场,就听得“轰”的一声,没电视了!大哥脚穿靴子,打着手电,急急上山查看,带回来最糟糕的消息,天线冻断了,竹竿倒伏在地,成了一根“冰棍”。
信号全无,春晚看不成,建晟哭了,珍姝哭了,我也湿润了双眼。寂寞和恐慌莫名地笼罩了一切。娘显得很淡定,没得看就没得看,祖祖辈辈不都这样过来了……快些拢来,咱们一起烤火,吃糖果,唠唠嗑。大哥风趣地说,不让看电视,是要我们多陪陪娘啊。大人们都笑了。
我不烤火,杵在大门前,无声地淌泪。
一会儿,娘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停电了!三十晚上停电了!又没少一分钱电费。
大哥笑道,这不是电费问题,可能受冰冻影响,线路出了故障。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木炭红红火火地亮着。我不想进屋,也不惧寒冷,凝望着白雪茫茫的夜空……
山坳后响起鞭炮声,这旮旯,那边角,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像要冲散停电带来的烦恼。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来电了,有信号了。但我很奇怪,问,没天线,怎么有电视呢?有个声音传来,你看见那座高山了吗?褒忠山,湘中第一峰,上面有“宝塔”,闪闪发光,光芒万丈,信号就是从那儿来的。以后不用天线啦。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乐得手舞足蹈,把睡在另一头的老迟给蹬醒了。
初一早上醒来,回忆昨晚的梦,却记不起那个说话的人是谁。我跑到雪地里,险些滑一跤。我努力朝远方望去,褒忠山隐隐约约,却无“宝塔”,只有皑皑白雪。
几年后,真的就梦想成真了,褒忠山上建起了“宝塔”——无线电视信号塔,为千家万户带来了欢声笑语。至今,它依然屹立在海拔800米的云海深处,我成了它的一名守护者。
作者简介 刘向阳,湖南省湘乡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乡市作协副主席,北京小小说沙龙会员,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签约作家。迄今已在《啄木鸟》《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滇池》《小说月刊》《中国文化报》《人民公安报》《检察日报》《羊城晚报》《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省级以上刊报发表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小小说300余篇,有作品入选初中、高中语文试题和各种微型小说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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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问 聂鑫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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