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 第二十二夜 - 目光如炬
九五年,岁末一个清冷的晚上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海关大楼里的办公室里值夜班,公司同事聚在后面四川路上一帮滑稽戏演员开的饭店里吃年夜饭。
无所事事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是平常交好的一个同事,没等我开口就在那嚷:出大事了。我师傅酒后不见了自己的工作包,里面有一部日立大哥大,还有本来第二天要送船的船长借支三万五千美元现金。
95年,大哥大大概一万人民币出头一部,美元兑人民币固定汇率1:8.6,工资单上七七八八全部加起来平均四千不到一个月。
一夜折腾,不在话下。
过了一个礼拜,我在外面干活,公司十二道金牌把我急call回去。黄昏时分回到办公室,经理要我把包里所有手头在处理的船舶档案和登轮证拿出来交给他,然后指指我身后:现在跟他走。
身后是个中年人,过了快三十年,我仍然记得那双眼睛,犀利而严肃得与那张堆满笑容的脸格格不入,就好像戴着一张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如炬。中年人跟我握了一下手,“我姓黄,草头黄,走吧”。
我们从汉口路边门出了大关,一路无语,走了大概十分钟,拐上江西路,从一扇很小的门里走进一个院子,中间一个天井四面围着一圈象从前市西旧校舍里新大楼那样的建筑。上楼,走进其中一个房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两边有两把椅子,房间里站着两个高大的年轻人。草头黄指了指其中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然后开始问答。我不记得看到草头黄动嘴,只听到他的问题,还有,看到他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整晚刺在我的脸上,眨都不眨。
草头黄指指我顺手放在地下的包问:你总是把包放在地上啊?我答是,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厉声喝道:正常人不把包放桌上啊?!我瞟了他一眼答:干我们这行在船上习惯了这么大的包就放在地上,船长房间写字台上都是文件没有地方;草头黄继续问:知道找你来做什么吧,你师傅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我答:那天晚上同事打电话告诉我的;黄又问大概几点接的电话?我答9点一刻敲过,另一个年轻人又喝到:撒谎!你怎么可能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我笑到:你可以去看看我们办公室,我接电话的那个位子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大钟,我接电话时一抬头就看到墙上的钟,所以我记得;黄继续问:这么大事为什么当时不报案?我答报了,三个同事加我一起去报的,年轻人再次打断我:胡说!我们查了当晚附近派出所的记录(那时还没有110),没有报案!我基本已经摸到他们的套路了,就是草头黄一边用他犀利的眼睛看着我提问一边无论我答什么那两个年轻人就厉声质疑我的回答,于是我索性不再去看年轻人,直视草头黄回答:我建议现在就一起去南京东路派出所对质看看那晚我们有没有去报案;草头黄继续:听说你事发第二天就拿了五千块给你师傅?我说是的,年轻人呵斥道:侬噶大方啊,侬一个号头赚几佃啊?我笑笑还是看着草头黄慢慢地说:师傅是啥意思我勿晓得你们的理解和我是不是一样,至于我一个月挣多少钱,便当来西,我猜你们也已经查过了。
BlaBlaBla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问完,草头黄说送我出去,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草头黄坚持:夜路不好认,还是我送你出去。下了楼,我循来路要走,草头黄笑到:你记性倒好,不过那门关了,指指另一头的大门,从那里出去吧。
道了别,出门。夜色已经很浓,很有些凉意了,我拉了拉衣领,回头看了一眼,OH SHIT! - 后面的门牌写着:福州路185号,墙上挂着一块大牌:上海市公安局。我不禁感慨万千,在以叱姹进老派为荣的学生时代我连派出所的门都没摸到过,没想到决心洗心革面做有为青年了,结果班没上几天居然被请进市局大院了。
又一个礼拜以后,我被发还登轮证复职,而我师傅,从此开始常夜班,每个月工资里扣几千块开始赔偿公司损失。
大概两年以后,另一个深夜里,我在宝钢成品码头上一条外轮办开船。走进船长房间,船长和两个男人在谈事情,见我进屋,他们一起起身,船长介绍说供应商,谈收sludge。我冲他们点头,扫过其中一个普通的脸,另一张脸上有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让我心头一动。我默不出声,背过身去开始准备文件。约摸十几秒后我和目光如炬几乎同时转身,异口同声道:你不是那……嘛!我一字一句念道:草头黄!草头黄大笑。
下了船叙旧,草头黄说其实当年坐下五分钟我就知道你没事。我问why? cao头黄笑说因为你从头到尾没有避开我的眼光,一直都看着我说话,从警几十年做过坏事体厄宁没有一个不看我一眼就避开眼光去的。我说那你们还啰啰嗦嗦问那么多?草头黄讲,让两个愣头青练练手。我说我一直有个问题:当时收掉我登轮证是几个意思?怕我外逃?草头黄拍拍我肩膀:往事不要再提,现在跑三产以后多关照。我说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哪部分的,那么小个case要带我进市局?答:航运公安局四处。
又三年后我离开,进新公司的第二周老大说带我见几个人,不要问问题,记住他们就好。来人一个中年人带两个小青年,熟悉的架势,见了面交换名片,三个人都是只有名字和一个拷机号码,没有单位没有职务。出了门老大说:市局四处,记住就好。
再后来,禁止军方经商,这些禁军和六扇门的朋友就不大在商务场合碰到了。这些年间或接待几拨经侦,偶尔也有外地经侦来外调,甚至还和外管局执法处打过几次交道,里面时不时也有一些猛人,但是却再也没有那么犀利的如炬目光。
- - 数字时代,手艺人式微了。
我师傅和我大学本科毕业时的论文指导老师是海运学院同届不同系的同学,我离开时他还在常夜班、每月扣工资还钱,后来联系渐渐少了,不知道他退休前有没有把钱还完。
我以家奉公守法,不常走福州路,连交警也不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