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甘茂华|​​济南笔记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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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笔记二题

第十个铜像

记住并牵挂着一个城市，往往是记住并牵挂着这个城市的人。济南对我而言，想的念的是一个女人。有多少人拜倒在漱玉泉边，又有多少人拜读在漱玉词中？中国的读书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没有人不爱她。一代词人李清照，如今就站在济南市中心的泉城广场上，静候我的到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这个初夏的晚上，我回到了初恋的季节。

我是踏着夜色走进泉城广场的。且不说灯火灿烂的夜景，且不说放飞的风筝在夜空中闪烁的光彩，且不说载歌载舞的人群，且不说由清泉捧珠而造型的泉标，且不说由不锈钢塑成的十二瓣巨型荷花；这一切，让我真切感受到济南的脉搏——青春跳跃的脉搏，充满勃勃生机。而我只想说，广场东面的文化长廊，那里有我心仪的女人。我对她一往情深，她的轻盈，她的美丽，她的温存，她的神和魂。

李清照，你就是我今夜朝圣的女人啊！

文化长廊是一个长孤形的现代建筑，36根石柱托举的气派壮观夺目。宽敞的廊道上，从南到北供列着12尊青铜塑像。这些塑像都是山东有代表性的圣贤之人。按照年代顺序，依次是大舜、管仲、孔丘、孙武、墨翟、孟轲、诸葛亮、王羲之、贾思勰、李清照、戚继光、蒲松龄。对了，第十个铜像是李清照。李清照像座上所刻的说明文字是：“李清照（一O八四年至一一五一年）号易安居士，济南人，南宋女词人，著有《漱玉集》，传播中外。”李清照艰辛而又丰富的人生历程，岂是这么简单而又生硬的几句话就能交待得了的？

但凭心而论，李清照的铜像塑得真好。她穿着大袖长裙，履尖不露，据说这是宋人的典型服式，其优雅的气质中藏着高贵；发髻高盘，眼神婉转，略向右偏，似乎在构思着清词丽句；一只手藏在腰后，另一只手拈着小花，多少又透出几分绿肥红瘦的凄婉的心绪；就那样婷婷玉立在故乡的夏夜中，让人记起她的秀美的词章，想到她的坎坷的命运，情不自禁地便会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漱玉词是李清照生命的泉水。

漱玉词以婉约著称，世称易安体。其词如济南老街巷，妙在含蓄有韵味，长长短短句子中潜伏着无数智慧和对人生的透视，真的有破碎人心的力量。尤其是金人入侵，战火烽烟，李清照南渡以后，她的词写亡国之痛和乱离之苦，词意伤感深沉，又凄婉又劲真，不愧是“自是花中第一流”。正如明代著名诗人杨慎在《词品》卷二中所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

我站在李清照铜像前，一时涌起许多感慨，连同她的许多词句纷至沓来。在这苍茫的瞬间，我穿越了时光隧道，展开无尽想象：走进茂林修竹，与李清照品尝古井香茗；乘舟飘泊江河，与李清照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物是人非，孤苦零丁，不断迁徙和寻找的路上，唯有诗词陪伴她穿越漫漫黑夜。

那些飘逝的岁月，灵魂在天地之间的路上行走，精神却依托在直欲压倒须眉的词中。

李清照嫁给金石家赵明诚时，正是18岁的妙龄少女。婚后的日子，也如妙龄青春一般，浪漫而和谐。她原本就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工书善画，又兼通音乐，而且博览群书，记忆力特强。那时候，差不多每天晚饭后，夫妻二人都有一个固定的节目，那就是猜书斗茶。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是这样说的：“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复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是一种雅趣，琴瑟合鸣的光景。每值大雪天，李清照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如果得到一句好诗，她必定邀请赵明诚唱和。妇唱夫和，其乐也融融。对照现代人物欲膨胀的浮躁和苍白干瘪的家庭生活，李清照的猜书斗茶和踏雪寻诗，是多么令人神往的诗意的栖居啊！

可惜，风雅的日子转瞬即逝，磨难的忧伤从天而降又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在这个不眠之夜，目光越过泉城广场，我总是看见这样的情景：李清照站在船头，眺望乌江两岸，想到这就是楚霸王项羽自刎的地方，不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她默默无语，望着渐去渐远的江流，正在凝神思索着什么。不久，她吟出了一首五言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首响遏云霄的壮歌啊！做人就要不向背时乖蹇的命运低头，扼住命运咽喉的关键是做人的高贵气节，有了这种英雄气节，最危险的时候也能够成全做人的价值。滚滚的乌江，荡涤着李清照和我们的灵魂，荡涤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乌泥浊水。

李清照，这个女人不寻常！

山西女作家葛水平这次也来到济南，我与她同台领受冰心散文奖。她在散文《消释了的时间》中谈到李清照时，有这样一段耐人咀嚼和令人思索的话：“我想起一个叫李清照的词人，在岁月无痕的藕花深处争渡。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如她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但她的词却有超越生命的意义静立在时间的远方。我能感受到她慵懒松散的独坐，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落差流荡在她生命的正面和背面，她的内涵在于展示了与物质完全不能等值的亘古与深邃。”读这段话时又想到李清照的一生，有一种旷达的忧伤不知觉中袭上心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回头再看李清照铜像，她是那么高雅而绰约，她在想什么呢？她激励了千百年来的迁客骚人，让我们懂得了怎么做人怎么作文。我认为泉城广场的文化长廊，才是济南最有人文价值的风景。我只想对文朋诗友们说一声，记住了，第十个铜像是李清照，她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

其人其才，不独雄于闺阁也。

泉水洗心尘

短短三天，我有两次机会去看济南老街巷。第一次是外甥陪我去的，第二次是会议安排的。看了两次还未看够，总觉得那里有迷人的东西，有怀旧的东西，有乡愁的东西。说它是一首往昔的和歌，说它是一阕岁月的妙词，怎么说都不为过。看风景的人总想留住风景，对于看济南的人来说，这风景就存留在老街巷的细节之中。而我这个人素来对老城老街老屋老巷子有一种依恋般的偏爱，见了它们，就像见了父老乡亲一样，按奈不住涌动的感情，掩饰不住满心的欢喜。

济南是一个崛起的大城。没想到在现代化高楼大厦的包围中，竟然保留了一幅市井民俗的风情画。济南人谈起老街巷，祖辈相传经常挂在嘴上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东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庙。”这是指清代更夫为巡抚衙门巡夜所走的道路，因街道分别处于其东、西墙外，故以此命名。我们这次参观老街巷，穿过东更道和西更道，主要看了三条街：人情浓郁的曲水亭街，泉城韵味的王府池子街，店铺热闹的芙蓉街。这三条街都是沧桑巨变的老街，诗情画意的老街。它们给我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

曲水亭街的名字，取自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引以为流觞曲水”之句。刘鹗《老残游记》中对大明湖曲水亭一带有过生动描述。书中所记蓝呢轿子，红缨帽子在街上奔走流汗碰倒小孩，就是清代时这条街景的真实写照。1956年沈从文第二次来济南时，他对这条街的静寂印象极深。花木青青的人家，干净得无一点尘土，墙裙都长了绿青苔。月影子从疏疏树叶中透过，真是一片好情境。如今，依然有一条小溪自南向北地流淌，小溪来自王府池子一带的泉水，清亮亮地，由街北注入百花洲。石板路还是旧时的模样，静静地，很干净。街两旁白墙黑瓦的房子，矮矮地，开着带花格子的窗眼。有女人在绕屋而过的泉边洗衣裳，也有老人带着孩子在泉边戏水，还有一处院子中石榴树开满了如火的花朵。许多临街的人家做了店铺，旅馆、浴室、诊所、修车铺、刻章社、面馆、家常菜馆等等。小溪边有几百株垂柳，夜晚，路灯高照，微风轻拂，仿如长袖起舞的女子。当我漫步在曲水亭街，我从中领略到老济南的味道，小桥流水人家，石板清泉沏茶，隔断闹市喧哗，那是泉城始终珍藏着的历史文化的老照片。

王府池子街位于珍珠泉西墙外，明朝德王府旧址，因此泉旧时在王府内，老百姓仍称“王府池子”。在这条街上，随便走，随便看，总有泠泠淙淙的泉声伴随左右，那是泉城的印证，又是怡然的享受。现在池周皆民居，泉水向西北，穿街绕户，注入百花洲，汇入大明湖。如果你要品味“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风韵，王府池子街绝对是你的最佳选择。

那天晚上，我去逛王府池子街时，看见街旁的柳荫下，许多老人围着石桌坐着石凳，或饮茶，或下棋，或乘凉观景，神态悠然自乐，安宁祥和的日子就写在他们脸上。王府池子有一群年轻人在夜泳，上岸后，身上挂着水珠，互相拍打，笑语此起彼伏，洋溢着青春的快乐。紧靠池边，是一处露天排档，喝啤酒的，吃烧烤的，休闲的人们尽可以在这里一饱口福。那古宅，那老井，那深巷，那清泉，那唐槐，那宋柳，那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天上人间！我特别欣赏那些门楼前的楹联，写得好，书法也美，集中概括了老街巷的特色，便掏出笔记本，匆匆记下一些来：

清流隔市井，泉水洗心尘。

清泉称人意，古巷烹茶香。

柳堆千叠绿，泉涌一池春。

院小乾坤大，情真日月长。

说话间，从王府池子街出来，穿过曲折小巷，便到了芙蓉街。街以泉名，泉以花名，芙蓉街因此而得名。古时芙蓉泉是一处荷花盛开清泉游鱼的好地方，芙蓉街周围有抚院、都司、布政司、贡院、府学等衙门机构，许多商家在此开店营业，又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现在，芙蓉街是一条步行商业街。茶坊酒肆小吃店，旅游工艺品专卖店，街上摊位林立，人来人往，每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民间烟火气，弥漫一条街。但我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便从熙熙攘攘人群中穿过，躲到远处去了。我想，清代举人董芸曾在此著书，他写诗赞道：“老屋苍苔半亩居，石梁浮动上游鱼。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阴坐著书。”那样宁静致远的境地，如今都到哪儿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喧闹繁荣的街市，也算泉城一景罢。

济南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如此丰厚。济南老街巷的景致既有诗味又有世俗烟火味。我喜欢老街巷的宁静与淡泊，自在与安逸，朴质与明丽，风土与人情。我喜欢在这里拥有美好的一天或是美好的一晚上。因为，一城水润心灵澈，千眼泉流气象开。那清洁的泉水，定会洗去我心灵的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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