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
天宝三载，是公元744年。
安禄山始兼范阳节度使。
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杨太真入宫。
玄宗以为天下太平，打算把治国权力交给李林甫。
图源《长安十二时辰》
这一年，王勃、陈子昂、张九龄、孟浩然都已不在人世，而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杜牧都还没有出生……
贺知章86岁。
王昌龄47岁。
李白44岁。
王维44岁。
高适41岁。
杜甫33岁。
岑参30岁。
刘长卿19岁。
韦应物，这年才8岁。
其时，长安的万丈红尘里，有没有他们的身影？
李白，在长安。
贺知章，也在长安。
正月，86岁高龄的贺知章因疯症恍惚，向玄宗皇帝请求退休还乡，并请度为道士，舍本乡宅为观，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
贺知章退休的待遇那叫一个高逼格，绝不像《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么凄凉——玄宗亲自写送别诗，太子带着百官，亲自送了一程又一程。
李白也去写诗送行了。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李白《送贺宾客归越》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
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李白《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贺知章对李白何止是知遇之恩哪！他们一起醉过，一起笑过，一起招摇行过长安城……
图源《长安十二时辰》
贺知章走了，身后是他羁留了半世的长安城。
这个能喝酒会做官爱夸人的老头儿，回到四明老家，写下著名的《回乡偶书》，不久便永辞人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贺知章《回乡偶书二章》
这世上有人辞官归故里，便有人星夜赶考场。
岑参和刘长卿都在这年赴长安赶考。
是年春闱，三十岁的岑参高中一甲第二名。此前，他在高冠潭已经隐居了十年。金榜题名的他觉得一身轻松，该回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老友和那里的鸬鹚了。
昨日山有信，祗今耕种时。
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
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
东溪忆汝处，闲卧对鸬鹚。
——岑参《还高冠潭口留别舍弟》
后来他授官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据说是在这年，又据说是在三年后，总之，他离开高冠草堂去赴任前又写了一首诗：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阑。
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
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
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
——岑参《初授官题高冠草堂》
图源《长安十二时辰》
岑参写这诗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他的曾祖父岑文本曾是太宗朝的宰相，伯祖岑长倩曾是高宗朝的宰相，伯父岑羲曾是睿宗朝的宰相，他的阿爷虽然不是宰相，可也是堂堂的晋州刺史——他出身一门三宰相的荣耀大族，他又考出了一甲二名的好成绩，怎么就悬崖式下跌到了八品官呢！
数年以后，不服气、不甘心、不想坐着等死的岑参也离开了长安，到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当了掌书记。
比岑参更郁闷的是刘长卿。
他没上榜。
其实，天宝三载他才19岁，在“五十少进士”的考场上，30岁以前考中进士的都好算是天才了，这算什么呢！后来大宋的柳永24岁初试落第，人家不是高高兴兴地唱着“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又去大碗喝酒了么。
但刘长卿可能比较轴，觉得我这么一个天生的状元郎为什么考不上？毕竟前一年冬天，他还满心欢喜地写下“且喜礼闱秦镜在，还将妍丑付春官”呢。
落榜以后，他郁郁不欢地东游曹州，直到秋天仍在曹州蹉跎未归。
宋侯人之秀，独步南曹吏。世上无此才，天生一公器。尚甘黄绶屈，未适青云意。洞澈万顷陂，昂藏千里骥。从宦闻苦节，应物推高谊。薄俸不自资，倾家共人费。顾予倦栖托，终日忧穷匮。开口即有求，私心岂无愧。幸逢东道主，因辍西征骑。对话堪息机，披文欲忘味。壶觞招过客，几案无留事。绿树映层城，苍苔覆闲地。一言重然诺，累夕陪宴慰。何意秋风来，飒然动归思。留欢殊自惬，去念能为累。草色愁别时，槐花落行次。临期仍把手，此会良不易。他日琼树枝，相思劳梦寐。
——刘长卿《题冤句宋少府厅留别》
三年后，刘长卿再试，仍然落第。
直到天宝十一载，应试十年的刘长卿方才登第。据说，天宝十一载的状元，就是刘长卿。
在岑参和刘长卿短暂来去之后，还有一个身影，也曾在这一年匆匆地掠过长安城。
那是王昌龄。
王昌龄本在江宁任上，据说这年春天曾因事暂至长安，与辛渐、李白、王维兄弟交游，《同王维集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五韵》大约就写在此时（一说是天宝二年）。
本来清净所，竹树引幽阴。
檐外含山翠，人间出世心。
圆通无有象，圣境不能侵。
真是吾兄法，何妨友弟深。
天香自然会，灵异识钟音。
——王昌龄《同王维集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五韵》
王昌龄这次来得可真是时候。
若晚来些时日，估计就碰不到李白了。
李白，就快离开长安了。
北漂长安的这些年他并非白过，玄宗唤他同饮同食，赐他宫锦袍，待他有如最亲近的近臣。
可惜君王的恩宠总难以捉摸。更何况还有那起妒忌的小人时常拾柴添火。
自上年以来，凭着诗人的敏感，皇帝对他日甚一日的疏淡，他终究是捕捉到了。
他纵酒自昏，镇日酩酊。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亦在四围寂静时扪心自问：我是要生前一杯酒，还是要身后万世名？我是要弹剑作歌奏苦声，还是要闲来垂钓碧溪上？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行路难三首》
“人的念头有如种子，一旦萌发，便会无休无止的生长。”
在这行路难的长安，他萌生了去意。
图源《长安十二时辰》
史上记载，这年暮春，李白上书请还，玄宗赐金放归。默契的配合间，李白挥一挥衣袖，离开了长安。
于是这位“天上谪仙人”再度开启了超级暴走模式——一路走，一路写，一路结识各路人马，一路千金散尽还复来。
暴走是李白的生存模式。
其实，他这一生都在暴走的路上，从24岁出蜀，到62岁卧病。
只不过天宝三载的暴走，将留下“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的传奇……
离开长安后，李白经灞陵、蓝田达商州。
初夏，抵达洛阳，与杜甫相识相交。
然后李白继续前行，渡河游王屋山，谒道士华盖君。
秋，返任城家中。
不久又整装出发，到洛阳和杜甫会合后，二人把臂同游，从洛水至黄河，经汴水到汴州，又在汴州遇见诗人高适，三人共游大梁，吊信陵、登吹台。
随后三人同赴宋州，游梁园、平台、清冷池。
晚秋，同到单父，同游孟诸大泽，同登单父台。
之后，杜甫东归巩洛，先行离去。
杜甫走后，李白与高适等又在宋中盘桓多日。
后来高适入楚，李白去安陵。
再后李白独自到齐州，请紫极宫的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籙（道教的密文）。
冬，李白还归任城。
《侠客行》就写在这样的路途中。准确地说，是李白、杜甫、高适三人同游大梁，吊信陵、登吹台的日子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侠客行》
长安，就这样和目送贺知章一样，目送李白飘然远去了。
那时惟一没有离开长安的人，是王维。
就在李白离开长安的这一年，王维买下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在辛夷坞里静静看着辛夷落了又开，开了又落。
侬家真个去，公定随侬否。
著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
松龛藏药裹，石唇安茶臼。
气味当共知，那能不携手。
——王维《酬黎居士淅川作》
这个少年时就名动公卿的天才，居然在红尘中修成了诗佛。
繁盛如长安，于他，只不过是此心安处。
天宝十五载，安禄山攻破长安。
玄宗奔蜀，岑参东归勤王，高适战功赫赫，王昌龄死于乱军，李白误投永王，王维被迫任伪官，刘长卿被诬入狱，杜甫九死一生。而那8岁的韦应物，因为安史之乱，从飞扬跋扈的纨绔子一变而为仁慈忠厚的长者。
十年，能颠覆一个人。
千年，会沧桑一座城。
千年以后，旧事皆随流水而去，最能让人忆起长安城的，不过李太白的那一句：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李白《长相思三首》
“煕攘繁盛，光耀万年，再也没有比长安城更伟大的城市了”。
千年之后，击中我们心的，不是长安那让人惊呆了的煕攘繁盛，也不是那无人可比的光耀万年，而是李太白那铭心刻骨的痛。
长相思，
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