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吴志达先生的学术道路

吴志达先生,1931年8月出生于南京,原籍浙江东阳。1956年7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随即考取武汉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主攻宋元明清文学史,导师程千帆教授。遵师之教,走广博与专精统一、文献考据与理论批评结合的治学之路,严谨求真而敢于开拓创新。

吴志达先生

在1957年12月号《文史哲》上,发表首篇论文《王安石诗初探》,得到学术界前辈冯沅君等好评。自“大跃进”风起,劳动成了“文科的专业”,批判白专道路,集体编教材,师生打擂台。本想每年写两篇达到发表水平的学术论文,毕业论文能充实为专著出版,因运动冲击,根本无法按既定计划从事学术研究。

毕业时,原分配到北大中文系任教,离校前夕,却突然被作为“右派”批判,然后下放劳动,再留中文系资料室工作以观后效。这使吴先生意外获得博览典籍的良机。

一度奉系主任李健章先生之命,协助编写《宋元明清文学史》讲义,李先生“一字不改就印发了”,认为“业务上可用”,经党组织正式宣布:不划为右派,暂不宜发表署名文章。

1961年春,在严重饥荒、强调落实政策的背景下,始上讲坛任教。

《明清文学史》明代卷

虽然因为说了切中时弊的真话而被批判,但吴先生始终认为,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学术上,都应该说真话,即便因此而“犯了错”也不后悔,不认为挨了批判就比别人矮了一截。“挺直脊梁做人,脚踏实地工作”,这是他的人生信条。

从1960年冬至1965年间,吴先生除写了大约60万字的元明清文学讲义外,在学术性的会议上,本着探求真理的态度,作过几次长篇发言。例如在古代文学教研室和1961届学生的会议上,作了《古典文学中的战争与和平问题》的报告。

在全系教师会议上,对某位党内专家所作的《批判“时代精神”汇合论》的观点不愿苟同,当即作了《“时代精神”在我国古典文学中的表现》——与XXX同志商榷的发言。

吴志达先生听课记录

吴先生认为,每当外敌入侵之时,昂扬的爱国主义,就成了全民的时代精神,在古代和近代文学中名篇甚多。某个阶级,在处于上升时期时,其文化思想具有蓬勃生机,也能体现时代精神。武王伐纣,以臣伐君,杀了昏暴之君,代表人民的意志;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家思想,乃至辛亥革命前后孙中山的思想,都是当时时代精神的体现。岳飞、文天祥、于谦、林则徐等,就是他们所处时代的民族的脊梁。

在一次全系师生大会上,他发言指出,不能因批判《海瑞罢官》而否定历史上的清官海瑞。在1963年湖北省社联主办的学术年会上,作了《论〈牡丹亭〉的艺术特色》的报告,论文铅字排印散发,两家学术刊物本拟采用,被某“学术权威”说明原因而作罢。

这大概就是内定右派控制使用的意思。系领导出于政治运动的需要,居然将在课堂上讲《牡丹亭》受学生好评也当作反面典型加以批判,“文革”期间,还将此批判材料散发全校。

1972年回到教学工作岗位,重理旧业。1973年和1975年,先后受校图书馆工作人员马克昌先生之邀,向全校师生作了关于《红楼梦》、《水浒传》的报告,属于纯学术性的讲座,未受任何政治风向的干扰。马先生之举,成了“老右请老右”的佳话,组织上似乎也乐观其成,顺水推舟。

吴志达先生信札

当科教事业的春天到来之时,距吴先生发表首篇论文已有二十年之久。二十年不能发表学术论文,这种情形在吴先生这一代和他的老师一辈中,并非罕见。

在那二十年间,除了受惩罚性的监督劳动期间和进“五七干校”牛棚改造,前后约八年光景,无法读书、写作之外,其余十多年,毕竟是个大学教师,必须从事教学、科研,需要认真读书、独立思考,不断充实、提高自己。

作为教师,讲课受学生欢迎,就是吴先生的幸福;纵有苦恼、冤屈,一上讲台,就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很乐意讲课。学者的人生价值,固然需要通过发表论著展示出来,反观那个年代出版的论著,涉及古代文学领域的,经得住时间检验,真正有学术价值的,又有多少呢?

大环境的气氛,大批判的文风,身在其中,为文著书,想摆脱此风影响,恐怕也不容易,这就是所谓时代的局限性。有些众所周知的文豪,竟投人所好,违心著书,信口雌黄,传为笑柄,又何苦呢!这样看来,二十年不发表一篇文章,也非什么坏事。

《唐人传奇探说》(初稿)油印本

久经风雨,吴先生更珍惜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局面。记得在一次回答关于《中华大典·明清文学分典》出版的采访中,吴先生曾经说过:“反思人生历程,从‘反右’到‘文革’终结,蹉跎岁月,创造力最旺盛的二十年,想有所作为而不可能。如今,恰逢盛世修典,正是以所学报国之时,这既是挑战,亦是机遇,应把握时机,竭馀生之绵薄,做点有益的实事。”

1977年夏,应《长江文艺》编辑部之邀,中文系派吴志达和陈美兰二位老师撰写评长篇小说《李自成》的文章,吴先生的选题是《大起大落,波澜壮阔——评〈李自成〉的艺术结构》,以“钟平”(意即中文系评论组)的笔名,发表在《延河》杂志1978年第2期。

1978年冬,根据中央文件精神,学校改正“反右扩大化”错误,撤销了共青团内对吴先生的处分。当年《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6期发表了其署名文章《关于元杂剧的几个问题》。

《唐人传奇》

解脱了头上无形的紧箍咒,怀着以学术报国之心,奋发耕耘,发表了古典文学研究论文近百篇,为他人著述作《序》多种。《从历史和美学的角度论宋江形象的塑造》、《沈祖棻评传》等,分别获中国《水浒》学会和湖北省文学学会优秀论文奖。《古小说探源》、《现实主义在唐人传奇中的表现》等文章,在人大复印资料上转载或《新华文摘》上摘要刊出。

1979年为研究生编写的《唐人传奇探说》讲义,应邀改写成《唐人传奇》,于1981年3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获1981年度武汉大学科研成果二等奖。此书先后在日本、新加坡、韩国及我国台北出版,在国内外有一定影响。

《元明清小说选》

吴先生科研方向的重点,是中国文言小说史和元明清文学。担任多卷本《文言小说》执行主编,并负责选注《元明清文言小说》,1987年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这是为撰著文言小说史而作的资料准备工作。

“七五”期间,承担了国家教委社科研究重点项目《中国文言小说史》,倾十年之功完成这一专著。程千帆先生在其《序》中,对作者的人品及其求真创新、独抒己见的治学理念,备加赞许。

此书1994年由齐鲁书社出版,颇受学术界瞩目,报纸刊物上发表书评多篇,对其史裁、史识、史家风度及其严谨而善于开拓的学风,多所称道。先后获武汉大学第八届、湖北省政府2001年社科研究成果一等奖。

《中国文言小说史》

先此承担国家教委文科教材编写项目《明清文学史·明代卷》,1991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几度重印,为多所高校采用,获武汉大学优秀教材二等奖、湖北省人文社会科学奖三等奖。

此外,校注古典名著《水浒传》,点校《东周列国志》及《元散曲新选》等,分别由岳麓书社、湖北人民出版社和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参加教研室的集体项目《新选唐诗三百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量多达上百万册。吴先生认为选本不是绝对不能搞,关键在于要打造精品,对读者负责,由于当时思想还欠解放,有些名篇没有入选,篇目需适度调整;至于科研的重点,当然要放在学术专著上。

因指导研究生工作成绩显著,吴先生《尽心竭力为祖国培养高层次的专门人才》获武汉大学首届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被评为武汉大学优秀研究生指导教师。从1992年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新选唐诗三百首》

历任中国《水浒》学会、《三国演义》、《儒林外史》诸学会常务理事或理事,《水浒争鸣》副主编,湖北省《水浒》学会、《三国演义》学会副会长等。担任电视连续剧《诸葛亮》文学顾问,对当事者虑及某种因素,删去《七擒孟获》情节,颇不以为然。

从1994年以来,被聘为武汉大学校长教学工作顾问,连任三届。兼任中国明代文学学会顾问。

受《中华大典》工委会、编委会之聘,自1995年起任《明清文学分典》主编。

这是经国务院批准的大型文化工程,含明文学部一、明文学部二、清文学部一、清文学部二、清文学部三,共五个分卷,计1200万字。其编纂历时十一年,集30余位学者之力,引用书目3000余种,收录资料所涉及的文献数量约9亿字。

《中华大典文学典·明清文学分典》

这是一部系统汇辑明清文学研究资料的大型类书,对明清文学史、思想史、传统史学、传世典籍研究诸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中华大典·明清文学分典》于2005年由凤凰出版社出版,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这是吴先生退休之后的一个重要学术贡献。

2010年6月,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吴志达先生的《明代文学与文化》一书。这部书,洋洋六十万字,对有明三百年间文学与文化的特质及其升降盛衰的状况、原因,作了深入论述,提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见解。立论严谨,资料翔实,是研究明代文学及文化的一部力作。

《明代文学与文化》

从2010年年到2012年,吴先生的主要精力花在修订程千帆先生的《元代文学史讲义》上。程千帆先生在武大讲授《宋元文学史》元代部分的讲义,当年因“反右”运动而中止,原稿约十万字。

而定稿的《元代文学史》,则长达二十余万字,规模扩展了一倍以上。吴先生所做的工作,除了增写第十一章《话本与文言小说》、第十二章《元代诗文》外,还补写了绪论、第一章《伟大的戏曲家关汉卿》、第三章《白朴和马致远》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并根据近三十年来的学术进展对其他部分做了或多或少的修订。

《元代文学史》

全书的注释也是新增的,目的是尽可能提供完整的学术信息。在吴先生看来,他的修订不只是为了完成一部文学史著作,也是为了纪念程千帆先生,尽一份弟子对先师的心意。经吴先生悉心修订的《元代文学史》,2013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有人可能难以理解,耄耋之人,为何还要埋头读书、写作?吴先生有一种潜意识,想把那段失去的时光,争些回来。岁月不会倒流,青春年华难以复返,只能以勤补拙。

他时常提到千帆先生为勉励抓紧《大典》工作所赠对联:“恪勤在朝夕;俯仰愧今古”,总想以勤奋耕耘作为回答。当然也不是终日伏案,他对国内外大事也常萦绕于怀,现当代的文坛状况、学术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也都感兴趣,还坚持锻炼身体。

《文言小说》先秦——南北朝卷

关于理论思维,作为一个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吴先生自有其主张。他认为应以中国传统的文论为主,吸收外国某些合理的文艺理论,与中国的文论融汇一体,反对食古不化或食洋不化。

曾几次提及反对“新太学体”的文风,强调文贵清新自然,如行云流水,具有朴素通畅、不假雕琢的天然之美,在论述中饱含感情,理与情溶化一气。最好能从作品中抽象出理论,这也正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特色。有真正的理论创新,才能促进学术研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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