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宁 | 从南京记忆到萧山印象:两段视频带你赴一场文学的奇遇
金陵记忆
上面的这个视频,是我为中国古代文学课的一次课堂演讲制作的,那次展示的主题为“介绍一本明清续书”。
我挑选了《英烈传》与《续英烈传》。原书写明太祖开国之事,续书写建文帝、燕王争权之战。两书并在一起约两百页有余,得在周末之前看完。
那几天一直阴着,雨意连绵。南京下雨,旧时的金陵韵味便更露出三分。
雨天的南京,从来就受人喜爱。朱自清在散文《南京》中写道:“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
厌倦了窝在学校里看书,便把书本往包里一塞,抓起一把雨伞,开门,关门,往南京的过往里逃去。
我在老门东城墙下的一个凉亭边停了下来。走进凉亭,选了边未被雨淋湿的座位坐下,拿出《英烈传》读了起来。时间尚早,又是雨天,四下安静,陪伴我的是被雨洗过清脆鲜亮的鸟鸣,还有不远处抬头即见的古城墙。
从群英开国的英勇激战中回过神来,抬头怔怔凝视这段绵延的古城墙,一时好奇,便查了查它的历史——呵!这正是明城墙!
元至正十七年(1386年),朱元璋采纳“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谏言,着手修筑明城墙,历二十余年竣工。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进攻南京,朱穗与李景隆开门迎之,京师陷落,明城墙却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明朝南京城的边境旁,阅读描写这一段历史的演义小说。本不相连的时代,以空间联结;本已逝去的时间,以文学定格。站在过去与现实的交叉口,我迎接从两边吹来的微风。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很容易把文本与现实、古时与今日联系起来。比如由“天命”引发的“性命”之思——
《续英烈传》虽是《英烈传》的续书,但与着重渲染英雄豪气的《英烈传》不同,《续英烈传》把“天命”作为全书的主题。诚然,“天命”是小说向历史的妥协,当某一情节的正常逻辑发展与史实相悖,便只能用“天命”强行改变情节走向,还小说一个符合历史的结局。但作者对“天命”的特殊关照,或许有更深的用意:
作者框出一个“天命”的框架,将燕王和建文帝安置其中,提着两人背后的线,演一场结局早已分明的木偶戏。他要用一次次暴虐的胜利与仁柔的失败,用一次次邪恶眼睁睁的逃脱,用一次次仁德败下阵来的痛心叹息,用“性”与“命”两极的对比,用冲突、矛盾与疑惑来刺红我们的双眼,来迫使我们明白——“性”是“性”,“命”是“命”,燕王、建文帝、你、我,皆在“性”的世界行走;而那个只有圣王和贤相才能参透的“天命”,铺成你的道路,铸成你的终点。你凭“性”生活,又接受着“命”赋予你的结果,所以“性”、“命”看似在你身上重叠,但你无需将两者勾连,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在一个平面。
所以“认命”并不是一个消极的词语,它其实在教会人们舍弃本就不可控的东西。着眼于“性”,适性而活,活得自尊,活得自然,方才得这一生生而为人之妙旨。
(以上摘自笔者明清续书讲稿,完整内容可见前日推送)
经过这番阅读感悟,我明白,原来有一些生命困惑,并非仅为一代人所独有;更幸运的是,我们能从旧日的文学中汲取力量,从而更好地理解、跨越困境。
萧山印象
在我们的课堂上,这并不是书籍与行走的第一次见面——苗老师布置的第一次小组作业,即为“散落在南京街头的明清文学”。江宁织造府、莫愁湖、随园、秦淮河、清凉山、芥子园、江南贡院等南京古迹,均被我们引入课堂。演讲的同学或从文本出发,或从名胜讲起,大家在一堂课中逛遍了南京。
此外,大作业“我家乡的明清文人”,也是一次文字与地域的交汇。同学们寻找自己家乡的文人,对他的生平、作品、后人研究论著等进行研究。生长于杭州萧山的我,找到了一位明朝的萧山文人——魏骥。
魏骥是五朝老臣,自永乐至景泰,历职宋江训导、太常博士、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年七十七时,致仕还乡,二十年后安详离去,享年九十八岁。魏骥后人将他的诗文作品整理刊刻,有《南斋先生魏文靖公摘稿十卷》流传于世。
湘湖是萧山人的母亲湖、西湖的姐妹湖,风光秀美清丽。魏骥与湘湖,有着深厚的情缘。辞官回乡后,看到家乡水患严重,魏骥撰写了《萧山水利事述》,对湘湖治理多有关心;晚年的魏骥定居于湘湖旁,常去一处叫乐丘的地方游玩,写诗尽兴:“草尽松间宜步屐,荷香湖上可移舟”、“山势排空增峭拔,泉流淑玉转琮琤”…… 惬意轻松的笔调、精致巧妙的对仗,诗句中洋溢着他对湘湖山水的眷恋与热爱,好一个温润平和的野趣生活家!
而令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魏骥青年为官时写的一首《登吴越两山亭次任先生韵》:
两山红叶受霜初,
蛮触争雄感霸图。
仅喜卧薪方报越,
谁知尝胆又吞吴。
荒唐麋鹿西风老,
古堞牛羊夕照孤。
屈指于今已千载,
登临容我酒频沽。
在读到“卧薪”、“尝胆”、“报越”、“吞吴”时,我一下子想到湘湖边的越王城山遗址。
春秋末期,吴越争霸,张宗祥曾说过“吴越之争,首在嘉兴,次则萧山。萧山城山则以越人立城以守而得名。”它是目前国内保存最完整的春秋末期的古城堡遗址。
小时候去湘湖游玩,登上城山,便经常听妈妈说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从此,这座不高的丘陵,成为我童年敬畏的记忆。我仍记得小时候喘着气流着汗爬到山顶,回头眺望,透过周围掩映的树枝,山前的湖面一览无余,那一刻的风景是极美的。
虽然魏骥登临的“吴越两山亭”已无确切可考,但我一直相信,或许他登临的,就是湘湖边的城山。带着这样的执念,我想再去一次湘湖,再去一次城山。
于是,文学和地域,再一次相连——
魏骥的诗文创作与他的际遇有着很大的关联。为官时,他恪尽职守,作品多赞颂圣恩、表达高洁志向,行文含蓄得体;辞官后,魏骥过上了粗茶淡饭、日日耕作的农夫生活,诗作则多描写日常生活、自然景物,风格安然淡泊。这其中的变与不变,值得一谈。
正如多数文人,魏骥的心境随着岁月的流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妨就以登临为例来做比较。
一首出自上文提过的《登吴越两山亭次任先生韵》,这是魏骥壮年时的作品:
屈指于今已千载,
登临容我酒频沽。
一首是魏骥老年时的诗作《过乐丘》:
湖光山色怏登临,
得趣何劳酒满斟。
同是登临,同提到酒,心境已截然不同。年轻气盛,叹吴越英雄争霸气势浩大,亦恨千载过去风流不再;历史的当年画面令人热血沸腾,但它注定被盖上灰色尘埃,随着时间越来越淡漠渺茫。豪情与怅然交织碰撞,年轻的心注定无法释怀,便只有频频买酒畅饮,抚平起落不定的情绪。
年华渐老,内心的定力早已胜过外界的风雨。或许在登临时仍有些许伤怀惆怅,但很快便能从环境、从自身中获得乐趣,或许是因为绿水青山的抚慰,或许是因为登山途中的顿悟…一个“趣”字,点出自如境界。既然已经拥有乐趣,酒便是可有可无之物了。无酒便能微醺,不醉亦能尽兴,这是经岁月打磨,不断自省而与世界达成的温柔和解。
魏骥晚年的这一句诗,或是他有意识地对年轻时的自己做出的回应与反驳。从一个借酒消愁的年轻才俊,到一个自然得趣的智慧长者,他交出了令自己满意的答卷,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谈罢魏骥之“变”,我们再来谈谈魏骥人生中的“不变”。上文提到,魏骥的诗文创作以为官与致仕作为一个分水岭。我曾疑惑,一位为官时恪守礼教的大儒,怎会在致仕还乡后活得如此浪漫而有情趣,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我想,正是由文化和学识涵养出的力量,联结了魏骥在家国仕途上的忠诚和对自然万物的热忱。魏骥的诗词文章,向我们展现了儒家的理论道德,也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真正内化道德、内化礼教的老人,而汩汩向外涌流的,是他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
最佳的佐证,即是在魏骥晚年描写自然之乐的诗作中间,仍旧穿插着自我警觉的诗作。
如一首《自警》:“要认今吾即故吾,乐天知命顺荣枯。始终不失平生操,万是人间大丈夫。”这样的自我要求,其外现,不仅仅是对礼义的恪守,对朝廷的忠诚;也是对自然的爱意,对生活的温柔。
乐趣与礼教,从来都不是相对的——他们共同指向对生命的理解与热爱——如何活得更好,如何活出意义。
这是魏骥给我的启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从小听闻的不变箴言。我曾以为读书和行路,是两条分别的路途,殊不知将两者结合起来,是另外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幸福。
站在文学、历史、现实的三岔路口,时而也会感到迷茫与混沌,但一直走吧,去体会时空与文学的强大力量。哪怕每次仅是仓促的一瞥,日积月累,也足以开拓属于自己的理想世界。
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