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欲寄相思意,巧托丝竹声(读稗琐话六)

喜欢读金庸武侠小说的人,都知道金大侠绝对是描写爱情的一流高手。他写爱情,不仅很善于从中国古典诗词中汲取艺术灵感,还擅长运用动人心弦的音乐来引发、渲染那种灵犀相通、难以言传的美妙爱情。请看《飞狐外传》中一段爱情描写:

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是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向花丛外走出,只见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得心神荡漾。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她用温柔的脸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上,变成长长的一条条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终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还是她的影子。

夕阳昏黄,玫瑰花香,本来就容易撩逗情思,惹人惆怅,更何况又有一个风神秀雅的美男子,别有用心地用婉转的箫声,绵绵不绝地传递着旖旎的恋情呢?这就难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少女马春花,不知不觉中就被福康安的箫声所诱,任他软玉温香抱满怀了。

美妙动听的音乐在这里无疑充当了诱使爱情发生的最佳媒介。那么,这样的描写符合人的情爱心理吗?保加利亚戏剧家、小说家瓦西列夫在其饮誉世界的著作《情爱论》中指出,音乐能产生一种下意识的自发力量,诱使人摆脱理性和道德的和谐;欣赏音乐,无异于品尝一枚禁果,因为它能刺激人的“不可遏制的欲望”、情欲的兴奋,散布“诱惑的挑唆”,从而为人们尝试罪恶的甜头开辟道路。这就揭示了音乐堪为情媒的心理生理基础。笔者没有看过瓦西列夫的小说,也不知他是否在小说中如此描写过音乐的魔力。不过,外国小说中写到音乐与爱情的动人片段,却并不鲜见。例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写苔丝在黄昏晚风中听到安吉尔·克莱弹奏竖琴时,就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忘却时空的惝恍迷离的状态之中:

苔丝当时听来,竟象着迷的小鸟一般,只是舍不得离开,她反倒朝着奏乐的人那儿慢慢走去……旧竖琴尖细的音调抑扬顿挫,她也跟着它起伏澎湃。和谐的琴声,象清风一般,沁入她的心脾,叫她眼里流泪。飘扬的花粉,好象就是曲调变成、目所能睹的东西。花园的湿气,好象就是花园受了感动而啼泣。夜色虽然就要来临,那气味难闻的丛芜开的花儿,却都放出光彩,仿佛聚精会神,不肯睡去。颜色的波浪和声音的波浪,也融合在一起。

“幽怨凄婉”的琴声,拂过苔丝的心湖,激荡起了“起伏澎湃”的爱情浪花,使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而对克莱的朦胧而又浪漫的倾慕也由此变得更强烈了。又如川端康成的《雪国》,写艺妓驹子心恋岛村,于是就借弹奏三弦来传递内心的情感。岛村听了不由自主地“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恨之心所涤荡,他瘫在那里,感到惬意,任凭驹子拨动的力,将他冲来荡去,载沉载浮……直到《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才松了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竟迷恋上我了……”;“弹到第三支曲子《都鸟》时,也许是曲调本身柔婉缠绵”,岛村“只觉得一片温馨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面庞,深感一种体肤之间相亲相近的况味。”驹子的弹奏成功地触发了岛村内心的波澜,使心与心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至于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也不时可见描写音乐与爱情的精彩片段。如宋元话本《风月斋仙亭》,即写司马相如对卓文君一见钟情,为了试探、打动文君,就于风清月白之夜弹了一曲《凤求凰》,以传递对文君的热烈恋慕之情,文君听后不由地意醉神痴,于是便在琴声的召唤下,忘却了女性的娇羞,大胆地投到司马相如的怀抱,与他夤夜私奔而去。

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写张生在老夫人赖婚之后“智竭思穷”,几乎要寻死上吊,这时热心的红娘为他献计,让他在花前月下操琴,向莺莺倾吐衷曲。张生也弹了一曲《凤求凰》,并自叹:“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也就是希望莺莺听琴会意后,也能效法卓文君,与他私下里幽会定情。莺莺听后,果然心旌摇荡,情不能已,很快便与张生幽期密约,成就了好事。

冯梦龙编撰的《喻世明言》卷四《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写秀才阮华与陈玉兰的钟情幽会,也是以音乐作为媒介的。只不过阮华吹的是一支玉箫,箫声清圆悠扬,音韵清奇,让玉兰小姐听后“一时间春心摇动”,萌生了“窥玉”之意,“便将手上一个金镶宝石戒指,褪将下来”,叫丫鬟碧云送与阮华,约他前来幽会。《龙图公案》第五十四回中的秀才潘用中也是用悠远清婉的笛声,引得邻女孙丽娘心旌摇荡,主动投怀送抱的。至于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戏曲,写到以音乐为媒的,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为什么音乐会有如此难以抗拒的“魔力”呢?前文已说过,这是有一定的心理生理依据的,当然也不免有艺术夸张的成分。不过,如果把这样的故事放在我国古代的礼教文化氛围中去体会,那么就会觉得其发生也并非没有可能。在“男不言内,女不言外”、“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青年男女之间被人为地筑下了一道道有形的、无形的“墙壁”。有了这些“墙壁”,异性之间的情感交流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要想突破这种限制,就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弹琴、吹箫等。因为美妙的乐声可以穿越具体的时空,往往具有动人心弦的魅力。它能以音调、节奏和旋律的完美结合,把诸如忧伤、缠绵、痴迷、执著、激动、狂热、欢悦等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源源不断地注入听者的心灵,使其不由自主地为之动情和陶醉,从而与对方产生强烈的精神共鸣。此外,它还很善于维妙维肖地摹传事物的声音,借助于摹声来传达感情,以便使听者感受更为深切。如崔莺莺听了张生的琴曲,就不由地浮想联翩:“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于是,也就在这聆声会意当中,莺莺与张生再次发生了强烈的心灵感应:“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已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当然,要达到这种“尽在不言中”的心灵感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它需要男方善弹,女方会听,双方都对爱情有一种较强的心理期待,并且彼此之间已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样感应才易于发生。如卓文君在听琴之前,就已对俊雅风流的司马相如产生了爱慕之情,并有了自托终身的意愿;而相如亦慕文君聪慧貌美,通晓音律,故而才借助琴声以传情思的。莺莺与张生,就更不用说了。陈玉兰呢,虽未曾与阮华见过面,但早就听说阮华曾被点报过驸马,觉得他“才貌必然出众”,已有恋慕之心;而阮华则知玉兰为太尉千金,有如花似月之貌,自然也有歆羡之情。若不然,双方似也难仅靠箫声,就很快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地。

除此而外,借助音乐来交流感情,往往还需要有一个幽谧、朦胧,且又不乏神秘、梦幻色彩的环境氛围。这样,静寞幽美的黄昏、月白风清的夜晚、人迹罕至的后花园等,也就成了痴情男女们借助于音乐抒发情思的最佳时空。因为黄昏夕照、月白风清极容易引发闺中之思、好逑之念,而后花园又隔绝了红尘的纷扰,所以在这样的时空情境里,两颗渴望爱情的心灵,就可以轻易摆脱森严的礼教与道德意识的羁绊,获得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自由和舒展,从而得以随心所欲地感应爱的信息,领尝爱的冲动。因此,在男女双方已有了一些悦慕之情,而适宜于爱情滋生的特殊时空亦已具备的情况下,美妙的音乐很容易发挥其神奇的诱引力,使两颗期待爱情的心灵不知不觉地靠近、接触,直至碰撞出绚烂的火花。可见,音乐在人类的爱情生活中的确具有一种不可预测的“魔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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