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月亮不圆 卢仝为何让蛤蟆背锅 五柳七
北京晚报 | 2021年09月22日
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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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
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
唐代诗人卢仝写《月蚀诗》,并非简单的咏月诗。全诗挥洒千言,更似大闹天宫的檄文。在诗中,作者遨游九天之上,遍访四象二十八星宿,实名举报天公懒政,纵容虾蟆(即蛤蟆)食月。
卢仝属韩(愈)孟(郊)诗派,卢仝号玉川子。韩愈激赏《月蚀诗》,仿写一篇《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卢仝因此成名。
卢仝诗歌,以“怪”著称。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玉川之怪,天地间自欠此一体不得”,可自成“卢仝体”。
虽然怪是公论,但卢诗有章可循。《月蚀诗》句式多样,最短3字,最长11字,与李白《蜀道难》相同。《随园诗话》说“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也。”
相比韩孟一派诸诗人,卢仝更有烟火气。喝醉了他怕踩到青苔,“昨夜村饮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村醉》);警告儿子小心家法,“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寄男抱孙》)。这些诗作,独成俗趣。
韩愈以先生称呼卢仝。钱锺书说:“读韩愈的诗,像读汉人的赋和其他受汉赋影响的作品。”卢仝和韩愈互有影响,在这条路上甚至走得更远。韩愈作《李花二首》,即被认为是在学卢仝的游戏文字,“此首中间似有意学玉川,语皆游戏耳”。
同为韩孟诗派的刘叉在《自问》一诗说:“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率先提出“诗胆”一词。北宋欧阳修说“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和诗胆一样,说的是气魄和气势。当年韩愈被贬到潮州,州境溪内有鳄鱼为患,百姓遭殃,写下《祭鳄鱼文》,檄讨鳄鱼。祭文竟然灵验,溪流西迁,鳄患消弭。此段故事近乎怪谈,但连正史都记载下来。卢仝《月蚀诗》同样口诛笔伐,借虾蟆以讽时弊,言人所不敢言。
故宫博物院正举办“林下风雅”历代人物画特展,主题是古代幽居林泉的高士雅趣。故宫藏有南宋刘松年《卢仝烹茶图》、明代仇英《卢仝烹茶图页》和明代丁云鹏《玉川煮茶图轴》。三画均绘卢仝隐居山中、汲泉烹茶故事。卢仝曾做茶诗,一口气连饮七碗,后世多以他和茶圣陆羽并称。
卢仝烹茶,意在问仙。细读其诗,“乘此清风欲归去”,他飞升仙界,只为质问清高仙人,可曾挂念苍生?后世称他茶仙,误会了卢仝,他看不上的正是尸位素餐的仙。把茶喝出如此胆气来的,独他一家。
蛤蟆精说的谁?
传闻古老说,烛月虾蟆精。
径圆千里人汝腹,汝此痴骸阿谁生?
《月蚀诗》全诗1677字,唐代韦庄以长著称的《秦妇吟》共1666字,《月蚀诗》比起来还要更长。卢仝想象肆意不羁,嘲讽“天公”姑息养奸,对“虾蟆精”食月不闻不问。
《新唐书》说,卢仝此诗是“讥切元和逆党”之作。“元和逆党”指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宦官陈弘志弑杀唐宪宗一事。
此说时间对不上。卢仝诗中说“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亦说“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斗柄插子,律调黄钟”指十一月。
据推算,诗中月食确有其事,发生在公元810年12月15日0时24分,历时3小时25分。卢仝写作此诗时间,比陈弘志叛乱早了十年。
“虾蟆食月”的典故见于《史记·龟策列传》,“日为德而君于天下,辱于三足之乌。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古人最初认为,日蚀是三足乌吞日、月蚀是虾蟆食月造成的。
格林童话里,青蛙可以变王子。在奔月神话中,虾蟆也能变嫦娥。《淮南子》载“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詹诸即蟾蜍,月中虾蟆。汉代张衡说,嫦娥奔月变成了詹诸。“恒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汉文帝名恒,为了避讳,恒和常同义,因此恒娥就成了“常娥”。
有学者考证,至少宋前,虾蟆食月和三足乌食日一直盛传。宋代出现天狗食月的传说,在明朝才流传开来。卢仝的《月蚀诗》中同样有天狗出场,“天狗下舐地,血流何滂滂。”诗中天狗被别列为虾蟆的共犯。
“呜呼!人养虎,被虎齧。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类,一自作孽。”卢仝诗中的蛤蟆精是在影射谁?洪迈《容斋随笔》认为是宦官吐突承璀:“窃意元和之世,吐突承璀用事,仝以为嬖幸擅位,故用董贤、秦宫(董贤、秦宫是汉时弄臣)辈喻之。”吐突承璀是唐宪宗宠信的宦官,此前率六镇之兵征讨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屡败无功。虾蟆精也可能指拥兵自重的藩镇。杜甫有诗“坡陀金虾蟆,出见盖有由”,曾以金虾蟆暗喻安禄山。
藩镇、宦官是中唐社会之弊端。卢仝诗中,或是虾蟆,或是天狗,都跑不了。
“七碗茶”坏了规矩?
卢仝生平,《新唐书》《唐才子传》等仅寥寥数语,且颇多错误。
卢仝籍贯,有范阳、洛阳和济源三说。故宫博物院官网上就有范阳和济源的不同说法。网站卢仝词条中说其是范阳人,而在《卢仝烹茶图》的说明文字中,采用了济源人的说法。
范阳卢氏在唐代是五姓七家之望族大姓。魏晋至唐代,每郡的显贵称郡望,如韩愈自称昌黎韩愈,意思是韩家是昌黎的望族,范阳则是卢仝的郡望。傅璇琮先生《唐才子传校笺》中考证说:“洛阳为卢仝曾居之地;嵩山为隐居之地;范阳乃著郡望,仝实为河南府济源人。”
卢仝有过很长一段隐居生活,“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韩愈诗),他少年时厌恶世俗而闭门隐居,一纪为十二年。
卢仝隐居之地有两处。一是少室山,《新唐书》《唐才子传》都说他曾隐居少室山。曾在诗中自称“嵩山之卢”。二是王屋山。卢仝在《将归山招冰僧》诗中自述“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花洞即王屋山中的王母洞,卢仝自号“玉川子”,玉川是王母洞附近的泉水。
卢仝用玉川水烹茶,成了千年佳话。常州刺史孟简,也是孟郊的祖叔,给卢仝送来了当地名产阳羡茶。卢仝一气喝了“七碗茶”,由此写成《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苏轼诗中常用这个典故,“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杨万里打趣苏轼,“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
其实唐代饮茶,讲究三碗。陆羽《茶经》说,“夫珍鲜馥烈者,其盘数三,次之者,盌,饮好茶数五”,“第四、第五盌外,非渴甚莫之饮”。卢仝连喝七碗,不合茶道。清代袁枚就评他喝茶鲁莽,“叹息人间至味存,但教鲁莽便失真”。
碗是盌的俗字。明人说,“刘禹锡九日诗,欲用'糕’字,乃谓六经无糕字,遂不敢用。后人作诗嘲之,盖以其诗胆小也。六经原无'碗’字,而玉川子《茶歌》连用七个碗子,遂为名言,是其诗胆大也。”
卢仝更爱喝酒,自称“癖王”。“物外无知己,人间一癖王。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卢仝写七碗茶,不是名士的风雅,难得的是那一股子醉态和豪情。
不应算作“韩门弟子”
元和四年,卢仝和韩愈结识,一起结伴游览了嵩山。这个时候,卢仝全家移居洛阳,在里仁坊买宅置地。里人坊位于洛阳城的东南角。
破屋数间,惟图书堆积,十几口人,有一奴一婢。卢仝最喜欢的是院中有一片竹林。韩愈写诗《寄卢仝》,描写了卢仝在洛阳的生活,“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在卢仝烹茶的古画里,这一奴一婢常出现。
卢仝一生未仕,生活困顿,韩愈常有救济。邻里恶少常骚扰卢仝,韩愈会派人帮他解围。卢仝生了个儿子,取名添丁。养儿和养房的压力比较大,但也不失欢乐。“忽来岸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添丁诗》)儿子乱涂乱画,涂抹书卷,涂鸦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元和五年起,韩愈任洛阳令,韩孟一派诗人相聚一堂。卢仝和马异相交,“大同小异”成诗坛佳话。马异“性高疏,词调怪涩”,卢仝读其诗文,赠诗订交。“昨日仝不仝,异自异,是谓大同而小异。今日仝自同,异不异,是谓仝不往兮异不至。”
《新唐书》中,贾岛、张籍、孟郊、卢仝、刘叉等人均附在韩愈本传之后。韩愈好交游,“荐待皆寒羸,但取其才良”,因此列在韩愈本传之后的,都被归为“韩门弟子”。“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愈后官高,不复为也。”
卢仝不愿干谒求官,从未谋求韩愈荐举。韩愈恭谨称他为“玉川先生”,平辈论交。“元和、大历(此处有误)间诗人多出韩门,韩于诸人多称其名,惟玉川常加先生二字。”(《后村诗话》)古来隐士,大多以隐求名,眼睛还是盯着山外的。卢仝不同,隐得彻底,甚至还劝过韩愈,学自己做个“野田子”:“爵服何曾好,荷衣已惯缝。朝官莫相识,归去老岩松。”
韩孟一派,好谈怪力乱神,免不了争议。钱锺书曾经打趣说“古来薄韩者多姓王”。清代王士祯就把卢仝、马异和李贺一并归为“牛鬼蛇神”。批评者不都是后世“老王”,元代元好问把卢仝诗形容为“鬼画符”,明代胡震亨就讥讽卢仝是“乡老”,说他的诗作属于“破口发村”。
卢仝这个乡老村夫,很真实。
死于甘露之变?
卢仝迁居洛阳,成了“房奴”,欠债难还。因为扬州还有房产,卢仝于是跑到扬州卖房。欧阳修曾感慨:“自古诗人率多寒饿颠困……孟郊、卢仝栖栖道路。”卢仝这辈子,今人可共情。
卢仝在扬州借居友人处。返回洛阳前,他别出心裁,写了一组寓言体的组诗《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窘迫生活仍难掩诗人的天真。所谓“二三子”,指石、竹、井、马兰、蚊蝶、蛤蟆。卢仝要回洛阳,一一与它们话别,问答之间尽显谐趣,院中小草求带走,“兰兰是小草,不怕郎君骂。愿得随君行,暂到嵩山下”;他则求宅中蛤蟆闭嘴,“虾蟆蟆,叩头莫语人闻声”。“《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雪浪斋日记》)
卢仝从扬州载了一船书,回到洛阳。日常苦吟的孟郊闻知卢仝归讯,难得开心一回,写了一首《忽不贫喜卢仝书船归洛诗》:“卢仝归洛船,崔嵬但载书。江潮清翻翻,淮潮碧徐徐。”此时是元和八年。
“扬州蒸毒似燂(tán)汤,客病清枯鬓欲霜。”扬州之行让卢仝感染了热病,回归洛阳不久就病死了。从现存卢仝诗作中,找不到元和九年以后的事迹。
明代唐寅有诗:“千载经纶一秃翁,王公谁不仰高风。缘何坐所添丁惨,不住山中住洛中。”卢仝死于甘露之变,惨遭横祸,正如唐寅此诗所述,是流传很广的说法。
公元835年(唐太和九年),唐文宗不满宦官专权,密谋以观露为名,刺杀宦官头目仇士良。事败,李训、王涯等重臣被宦官清洗,史称甘露之变。卢仝之死的这个版本听来很玄虚:韩愈去世后,卢仝没了援助,去长安谋求出路。甘露之变时卢仝正好留宿王涯书馆,他年老无发,宦官们残忍地将钉子插入其脑后。卢仝为子取名添丁(钉),一语成谶。
此说最早见于晚唐李玫《纂异记》,实是小说家言。《唐才子传》《后村诗话》等以此为蓝本,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贾岛写诗悼念卢仝,说他“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卢仝去世时大概是四十多岁。从卢仝与韩愈、马异等人的诗文之中,可以推算出卢仝得子添丁时已年过四十。若是活到甘露之变,卢仝则年过六十了。
有可能,卢仝死于元和九年,被误传为太和九年。卢仝曾以《月蚀诗》暗讽阉党专权,或许后世附会了这样的奇谈,以示宦官暴虐。宰相王涯,史评不佳,以卢仝的风骨,连韩愈的前门都不走,怎么会去走王涯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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