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王维与辋川
说王维与辋川
文/蔡朝阳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王维的早期诗歌代表作。
这首诗歌大概写于王维17岁的时候。我们知道，王维15岁到长安，身负振兴王家的重任。但按照我们现在的看法，他当时还是个未成年人。17岁，想必，也是要想家的。你想啊，你15岁的时候，都在干嘛呢。于是呢，王维写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句，就属于诗由心生，自然流出。我们现在，一旦遇到个什么节日，就会引用，“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就是一流诗人对汉语的贡献。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九月九日，是重阳节，传统节日。“山东”，此山东不是彼山东，在函谷关与华山以东，所以称山东。不是指我们现在某省份的名称。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句两个“异”字，一个“独”字，可见诗人在外强烈的异地作客之感，在外越是孤独，诗人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就越强烈。然后接下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就顺理成章。当然，这种写法，怕也是少年王维的写法，他在中年之后，对情感的表达就变得非常内敛，有节制，这样用三个字，来特别强调离别之痛，估计自己也都不会同意了吧。但我们要理解未成年人的心理。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讲的是当时的一种风俗。重阳登高，我们现在仍有流传。古人认为，重阳节插戴茱萸可以避灾克邪。但是这句，高明在于，明明是王维自己的在想念家人，却写成，是兄弟们在想念他。故乡的家人欢聚，好像少了一个人，大家都在想念他。这样写，就显得曲折有致，出乎常情，合乎常理。当然，这种写法也不是王维的独创，《诗经》里就有了。
《诗经·周南·卷耳》就是这样的。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女子在采一种叫做卷耳的野菜，心里却在怀念她出门在外的丈夫。于是她就索性把菜篮子扔了，坐在地上想念她的丈夫，展开了一番想象。丈夫出门在外，骑着马儿，在爬山，越过高山的时候，人困马乏，于是想念妻子。所以这种写法，还是很有传统的。之后，杜甫也会有这么写。“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第二首，《渭川田家》。
这首写于王维的中年时代，大概已经在辋川买了宋之问的旧别墅，已经在那里隐居了。
王维虽然中了状元，但是官运不顺，才华大，名气大，脾气大，期望值也高。所以没得到什么可以济世经国的高级职位。后来受到张九龄的提携，任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左拾遗。但是很遗憾，不久，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出了长安，赏识王维的人没了，没多久，王维也罢官了。此后，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王维便隐居蓝田，过上了半仕半隐的生活。
那边风景极佳，有“小江南”之美誉。这是有依据的，根据气象学的资料，在初盛唐时期，现在的西安、关中平原一带，气候温暖潮湿，气温比现在要高。这一时期中原地区不仅有大片竹林，还盛产柑橘，洛河、渭河基本上很少结冰，中原地区的冬天常无下雪现象。四川剑南眉山以南，山南涪陵都有荔枝分布。关于中国历史的气温研究，最早是竺可桢开始的，这就给我们后人研究历史，研究文学，提供了崭新的思路。
所以王维在《积雨辋川庄作》里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天，水田，白鹭，这是这几年江南的标配啊。我在绍兴，郊外就是水田，白鹭鸟在田陌上翻飞。我觉得这实在太好看了，沉醉于此，不想离开。谁知道，在唐朝开元年间，陕西就有。那个纬度，是要差很多的。现在那边都是黄土高原，附近就是延安，因为气候干燥，窑洞才可以住人，不是吗。
也只有这样，才有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句。关于这一句，我们讲杜牧的时候再讲。
渭川，就是渭河。《渭川田家》，写的是王维所见的农居之景。全诗纯用白描，描绘了一幅恬然自乐的田家暮归图，虽都是平常事物，却表现出诗人高超的写景技巧。抒发了诗人渴望有所归，羡慕平静悠闲的田园生活的心情，流露出诗人在官场的不得志。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里，用了很多《诗经》里的典故，也很有陶渊明的影子。我们总是喜欢将王维和陶渊明相提并论，这是有根据的。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这句的诗意，确实就是《诗经·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我们当代有个民谣歌手，叫做周云蓬，是个盲人，也是一位诗人，他有一张专辑，就叫《牛羊下山》，里面有一首歌，也很有这种意境，歌名就叫《不会说话的爱情》，你可以去搜来听听。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这三联，真是有陶渊明的流风遗绪。“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像不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像不像陶渊明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这里也是《诗经》的典故。《诗经·邶风》，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这句诗，表露了王维真实的想法。不如归去，归隐于田园山野。因为，《式微》本来就是这么一首讲官场俗务繁忙的诗歌。
但在阿老师看来，这首诗尽管很不错了，但是王维还是有抱怨。他的见识、造化、修为，在这首诗里的表现还不够高。他是诗佛，后来的诗歌的中，完全没有了物我之分，进入一种寂灭之境，那是阿老师现在这个年龄，最喜欢的王维。
王维在《辋川集》序中说：“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cha）、欹湖、柳浪、栾家濑（lai）、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们会继续来讲王维的这些水晶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