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美文】《偷苜蓿》

《偷苜蓿》

文/刘元林

坡嗲的每处田野、山川似乎都有名字,这名字多因形貌而起,比如“瓜儿坡”,就是南山上状如西瓜的一面坡;比如“牛角沟”,就是瓜儿坡东侧状如牛角的一条山沟;又比如“框框”,在村子北头,本村最大的一片田地,像门窗一样方方正正。但有些地名似乎起得没有来由,比如“马壳郎”。
名字所指,一般只是一个大致的方位,没有明确的边界。马壳郎就是村子正西的一片田野。说起马壳郎,首先映入我脑海的就是一道高大的石坎和一排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紧挨石坎长着,树身几乎与坎同高,枝叶就恋人般地覆盖着石坎。儿时爬树,或者上树摘柿子,人走在坎上,一跷脚就上了树。柿子花如纽扣般小,叶片却肥大如掌。炎夏,骄阳似火,绿阴如盖,石坎上便是村人纳凉休憩的好去处。
石坎之侧,是邻村的一片苜蓿地。那时,农业机械尚不普及,主要依靠牲口耕田,牲口由生产队集中饲养。生产队的饲养室,是牲口的集体宿舍,也是本村的光棍俱乐部。牲口的饲料,除了庄稼秸秆,就是青草和苜蓿。苜蓿形状像三叶草,能长半人高,开小花,既可作青饲料,也可晒干贮藏备用,牲畜均喜食,故有“牧草之王”之称。
其实,喜食苜蓿的岂止牲畜,人亦喜之。关中风情中的“四香”,我是后来听说的,所谓“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辣汁肉”,可见苜蓿受欢迎的程度。苜蓿菜可凉拌,可清炒,也适合窝浆水。我印象最深的,是糁子面里的苜蓿菜。那些年月,坡嗲人吃饭,通常是早晚喝糁子(玉米细渣粥),中午吃面。糁子面是个杂烩,给煮好的糁子里下面条。粗细搭配,是为了节约,孩子们大多不爱吃这种面。但如果里面煮点苜蓿菜,点石成金,这饭立马变得清香扑鼻,叫人食之不厌了。
人食的苜蓿,难得一个鲜嫩,也就是贴着地皮长着的时候。苜蓿抽身长高,就不宜人食了。但苜蓿可爱的地方在于,它性如韭菜,割一茬,又新长一茬,一季之间,会鲜嫩好几茬呢。北京方庄有一家叫“秦门”的陕西风味餐厅,其中有一道凉菜叫“巧拌苜蓿”,每食之,我就想起早年在马壳郎偷苜蓿的情景。
马壳郎的那片苜蓿地,呈马鞍形,中间高两头低。看苜蓿的庵棚位于马鞍一角,马老汉不出来溜达,就看不到另一侧。阳春三月,正午或者黄昏,我与拴牢、大牛等提着竹笼,先由一人爬上石坎的柿子树,居高临下观察一下苜蓿地四周的状况,特别是马老汉的行踪。待树上传来一声口哨,我们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悄无声息爬上石砍,在树荫的掩护下,匍匐前进,潜入苜蓿地一角。如果这时从树上往下看,几个孩子在苜蓿地的表现,可能像饿疯了的兔子,区别在于我们不是把苜蓿塞进肚子里,而是塞进竹笼里。饥不择食,慌不择菜,就这样一把把地薅去,哪顾得填进笼子里的是苜蓿还是野草呢。
难免有被发现的时候,我们逃得就真比兔子还快。丈许高的坎,纵身就跳了,竹笼里的苜蓿撒一地,顾不上捡,接着逃。偷苜蓿这事一般不带女娃,因为她们跑不快。其实我们也跑不了多快,手里提着菜笼子,脚下是青苗铺地的麦田,马老汉虽然年近六旬,如果真追,没有追不上的。但他从未真追,只是站在石砍上,对着我们逃跑的方面,骂上几句:“碎崽娃子,不学好,胡撒拐!”写下这些时候,我发现自己曾经公开表白过的“历史清白”,看来值得推敲。严格讲,这也算是盗窃集体财产,在我十岁上下。
马老汉没有管住我们,但马老汉的女婿,却让我们再也没敢踏入那片苜蓿地半步。
马老汉膝下无儿,生两女,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虽然新社会主张男女平等,但男到女家,倒插门,在坡嗲仍然受歧视。那年月,做上门女婿的,多是家中弟兄多家境贫寒无力婚配的。父亲那时催逼我好好读书,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好好念书,将来就上伢门去。上门女婿过门后,大多要改姓主人家,所生的孩子也是主人家的“香火”。村民难免令眼相看,似乎成了“二等农民”。因为这种偏见,上门女婿多精神压抑,鲜有处理好与家人、邻里关系的。
马老汉的女婿与家人的关系大约就很僵,不在一个村子,详情无从知晓。只知道他爆发的方式可谓地动山摇,震动了方圆百里,影响了坡嗲十几年。一天深夜,他手持杀猪刀,先刺杀了同炕熟睡的妻子,又奔老人和小姨子的房间而来。正值小姨子起夜,狭路相逢,一刀不能毙命,小姨子惨叫不已,惊醒了老人和四邻。他仓皇逃窜,却并没有逃远,而是跳进该村的一口深井里。
坡嗲地势高,一口井要打到一百多米以下才有水,打一口井很不容易。马家女婿所跳之井,是该村唯一一口吃水井。他的临终之举,等于砸了村人的水缸。他的身后,大概只留下了骂名。
马家女婿被打捞上来,尸体就停放在马壳郎的石坎上。大约三四月间,一地的苜蓿正好。周边几个村庄的人都赶来围观,苜蓿地瞬间变成戏台,各种尺码的脚粗暴地踩在嫩生生的苜蓿上。孩子们则纷纷爬上石坎上的柿子树。喜鹊也成群结队地飞来,站在树顶上喳喳乱叫。女婿的本家人从外县赶过来,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抚尸痛哭:“儿啊,娘不该生了你……”在给死者换新衣时,死者的一只胳膊宣誓似地固执地举着,家人一阵忙乱,费了很大劲儿,也没有把他的上衣扣子扣齐。
马老汉把女儿葬在了苜蓿地紧挨石坎的一角。马壳郎,从此成为阴森恐怖之地,我们就再没有走近它。

(本文写于2011年8月。刘元林,陕西周至坡嗲人,媒体工作者。)

(0)

相关推荐

  • 饶阳人的麦收之五 拉麦子

    到了晌午的时候,麦子已经割倒了一大片,爹对哥说你回去套牲口去吧! 于是,哥回去.    我家喂的是一匹马,在我的印象里,我家除了喂过一段时间的骡子,基本喂的就是马.马是大牲口,拉得多,走道邪.     ...

  • 孙香稳:回味过往

    征稿:来来来,"说年味儿""晒年货"-- 回味过往 作者:孙香稳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年的热度是一年不如一年,几乎消失殆尽.而更多的是对往事的咀嚼与回味. 站在年 ...

  • 坡刘村史 民俗 趣说养高脚牲口——马、驴、骡

                趣说养高脚牲口--马.驴.骡                             刘彦强 马.驴.骡也是农民的重要生产资料,坡刘村人统称为高脚牲口,高脚是因其蹄子的特殊而得 ...

  • 红旗:打苜蓿

      打苜蓿 作者:红旗 "头茬打,二茬骂,三茬见了说好话,四茬五茬,爷爷奶奶来打吧!" 这算歌谣还是顺口溜儿.我也弄不清,反正我小时候,常听老人们一到春天就念叨. 其实打苜蓿,就是 ...

  • 老家后面的那面山坡

           我时常想起老家后面的那面坡.        那面坡很宽展,像一面毯子一样把我们老家所在的白杨泉自东南到西北,包裹成了一个圆筒型.圆筒朝北偏西开了一个口子,是我们看外面世界的通口.     ...

  • 民间传说:王莽撵刘秀的传说

    西汉末年,王莽篡夺皇位,密谋杀害刘秀,刘秀得知实情,只身外逃.王莽见刘秀逃跑,为斩草除根,亲率兵马追赶刘秀.在西华民间流传着许多王莽赶刘秀的传说. 蜘蛛结网救刘秀 刘秀逃走后,一路上饥餐渴饮,披星戴月 ...

  • 富平马坡村柿饼制作

    深秋上的富平曹村,一个个枝头挂柿的美丽,如同傲骨的红梅,一串串金黄的柿饼,若这片土地的秋火,渭北特色的晒秋风景,宛若大地的染色板,绘成了秦地特有的美丽,也串起了富平.渭北人们柿子里的致富梦," ...

  • 回望苜蓿(原版)

    在陇中,苜蓿的嫩牙钻出草皮,人们才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掐苜蓿.但那时的苜蓿是农业社的苜蓿,随便不能掐的.待到日落黄昏,家家屋顶升起炊烟,我才提起篮子,装作是铲猪草的样子,悄 ...

  • 生活已经不容易,人生须尽欢且行且珍惜(原创美文)

    都说不愉快的生活感觉就是度日如年,如果说我的日子就是转瞬即逝的感觉,是不是可以说我的生活太过幸福了. 望着窗外,这样的一个西部小城,已经是晚上22点,天依然没有全黑,但这一天终将是要过去了.梳理一下心 ...

  • 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人心知足幸福就快乐(原创美文)

    曾经看到一段很是励志的话,不觉就入了心. 如果你的前半生活的一塌糊涂,那你的后半生一定要给自己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 也就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励志,定要好好的度过余生. 读书,已成了生活的一种习惯,很多时 ...

  • 原创美文||恋上淡淡的感觉

    我喜欢淡淡的感觉.  淡淡的感觉就像春天里的一丝微风,像夏日的一阵荷香,像秋季的一抹金黄,像冬天的一缕暖阳,总在不经意间带给你新奇的感受. 它可以让女人更温柔娇羞,让男人更成熟大度,让孩子更天真可爱, ...

  • 原创美文||爱上忧郁•恋上伤感

    编者语:忧郁和伤感是孪生姐妹,没有先后之分.偶尔,沉浸一下,也是生活的一种调味剂.但切记:千万不要过度沉浸哈! 每天浏览空间和朋友圈,看看谁又更新了日记和发了美图上传了好听的音乐.在伤感的文字和图片里 ...

  • 原创美文||空空的心情

    每当一个人独处时,总会想起很多的事情,于是,心情便会一下子变得很复杂,有时很畅想,有时很保守,有时却故装深沉. 畅想的是,为什么世界会是如此?假如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那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假如这种事 ...

  • 原创美文||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什么?小时候,幸福是爸爸亲手制作的孔明灯,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补丁衫,是姐姐亲手采摘的野山果.长大后,幸福是父亲一个深情的注视,是母亲嘘寒问暖的念叨,是爱人一次惬意的旅行陪伴,是女儿的每一次进步和成 ...

  • 原创美文|老树与四季…

    [老树与四季] 文:朱如祥 我不知道 是四季从你旁边走过 还是你穿越了四季 近千年了 风霜雨雪总在你耳边唠叨 也没听个明白 只是你心里记载着 每一年与他们兄弟姐妹四人的缘份 与春姑娘相遇 你戴上翠冠 ...

  • 读书是一种认知,在思考和理解中正确的接纳和吸收(原创美文)

    天总算有些阴凉的感觉,捧着手中的书坐在摇椅上却不敢乱动,只要晃一晃,一天的头都会是晕的.小毛毛狗儿坐在我的边上,温顺和乖巧,之因为选择这样坐着,只为图一份凉爽和清静. 看一会手中的书,也会闭上眼睛思考 ...

  • 珍惜时间活好当下,蜕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原创美文)

    时间无声无息的去而不回,一天中感觉有太多的事情想做,却总也忙不过来,而思绪中却还有许多想要尝试的乐趣,因为时间的不足,只好搁浅. 生活中,我们要为一日三餐奔波和操劳,还想要挤出些时间给自己的精神添加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