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罗贝托·波拉尼奥只活了五十岁。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他是一位诗人、一个漂泊者,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靠打零工养活自己,从南美洲一直走到了欧洲。后十年,他是一个病人、一位小说家,以小宇宙爆发的巨大热情投入创作,写下了包括《荒野侦探》《2666》在内的长篇佳作。《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正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书中收录十四个短篇,既像是波拉尼奥在创作长篇小说前的牛刀小试,也像是他收集灵感、酝酿故事的素材簿。而在所有故事中,有一类是他最为擅长、最为熟悉的,即拉美作家在异国的命运。
《圣西尼》写到“我”与成名作家圣西尼的交往,字字句句皆流露出亲历者才有的辛酸,直接引出波拉尼奥式的终极命题。小说中,文学新人“我”靠打零工、摆摊勉强为生,但收入很难维持生计。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参加征文比赛,以此改变颠沛流离的命运。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波拉尼奥不无讽刺地告诉我们,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圣西尼,这个曾经被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大加赞赏的拉美成名作家,在西班牙却没人知道他。他竟然要一稿多投参加征文比赛,更为讽刺的是,只获得了“第二名鼓励奖”。而“我”也与圣西尼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被迫面对同一次马拉松,“尽管比赛除去艰苦和无意义之外,还没有尽头”。
之所以“没有尽头”,倒不是因为圣西尼不愿就此停步,正正经经地创作小说。相反,他就像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那样,时刻担心自己的椅子会被抽走,因而不可能心无挂碍地撰写长篇小说。正如圣西尼所说,现实就是现实,生活就是生活。无论是成名作家,还是无名小卒,首先都要活下去,“总得挣碗菜豆吃吧”。想来,这也是波拉尼奥的心愿。因此,他并没有试着去美化他漂泊的后半生。因为拉美的文学盛世从来不曾为他带去一丝荣耀。反倒是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他提起笔来奋力写作,终于将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小说家”。
只是,像他这样的小说家既不是博尔赫斯式的,也不是契诃夫式的。非要给他贴一个标签的话,那么一定是卡夫卡式的。如果把波拉尼奥比作“流浪中的卡夫卡”,想来他应该也不会反对。在困居病榻持续写作的日子里,他一定对着镜子,将记忆里的拉美作家挨个拿来,与他憔悴不堪的病容相互重叠,也就有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那些命运不济的作家。在《恩里克·马丁》中,为了办好一份文学爱好者杂志,诗人马丁花掉了一生的积蓄。他并不在乎,在他所处的时代,要当个诗人是多么可悲的事。因为所谓“文坛圣人”的旗号,在现实中并不走运。相反,他们活在世界的边缘。
同样的荒诞也出现在《亨利·西蒙·勒普兰斯》里。勒普兰斯是一位失败的作家,他为低俗小报撰文,“书稿总是被否定,他已到中年,独身,已经习惯了挫折。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讲究淡泊”。但生活总是会将他逼入绝境。“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文坛的金字塔处于如此低下的位置”。二战期间,他帮助其他作家脱离困境,然而别人并不买账,只想赶快忘掉他,“好像他是一场噩梦,尽管令人不快,但很容易忘记”。故事最后,一位偶遇的女小说家教给他成名的法门:你“应该消失,应该秘密写作,应该让自己的作品不再出现自己的面孔”。
或者,我们可以将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诫,理解成波拉尼奥的自述。换个角度看《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不难发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告诉我们,荒诞不仅仅是文学中见惯不惯的主题,当你合上书,直面这个世界,你会发现其实你自己就是荒诞的一分子。而他自己呢,虽然一直想要活在“现实之下”,却始终没有从现实中抽身而出,更无意用虚情假意的伎俩去装点自己业已模糊的面孔。回到小说,无论是圣西尼,还是勒普兰斯,抑或是恩里克·马丁,都是为了映衬波拉尼奥的在场——他们从现实中走来,一路后退,“缓慢地离开读者的风景”;他们与波拉尼奥一起,在每个夜里抬头遥望南方的天空,自嘲地将眼前所见称为“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来源: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