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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遇到有人提问A是什么样儿的,B和C的区别之类的。有时候我能看懂他们的ABC是什么,因为名词是服饰史里出现过的,只是出于我多年来和传统服饰相关的小众文化圈的接触,我才知道他们到底想知道的是什么。有时候这些ABC更是生造词,令我看得头都大了,为了弄清楚对方的表述一遍遍追问,可对方还一脸你怎么还不理解的模样。
随便抓个“名词”然后摆在随便某个东西上面,就以为正确无比了。把“出处”当“论据”也是没sei了,这逻辑思维大概此生只能和别人的笑声相伴了。之所以在开头说本文又名《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正是因为太多人把这道连线题想的太想当然了。如果文献记载是二次元,那么出土文物就是三次元。次元壁啊!你以为是那么容易打破的么?其实大家只要留意,就会发现我的很多文章里提到的错误或者温柔点咱们叫偏差吧,都是错误连线题的结果。一般来说连线题的错误有这么几种情况:①直接瞎连,这类情况大家都很喜欢找一些文献里的孤例奉上自己源源不断的脑洞,大约是科幻作家级别的;②穿越连线,这类就是拜某服运动抵制朝代论所赐的,把中国历史炖成一锅只有“古代”的稀巴烂粥,忽视相同名词在不同时代有完全不同的概念、相雷同的有传承关系的物体在不同时代有不同名词的情况存在;③抓阄连线,看看X物像啊,看看Y物好像也符合啊,Z物好像也不错嘛,究竟该连哪个呢?随便吧,反正描述的时候只要把另外可能性藏起来别人就只会相信这是唯一答案了;④扩句解题,这是近年有了大量仿古作品及影视剧脑洞以后新出现的主流,就是一定要在原答案里增加自己的答案,然后说自己和原答案是一样的,所以自己也是答案。未免本文拿服饰局里引来太多撕逼(其实本文只是思路归纳性阐述,相关论证案例以前文章比比皆是),所以我们讲我国古玩爱好者最喜欢的陶瓷器啦!“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这首陆龟蒙的《秘色越器》是向来描述“秘色瓷”时必须提到的,前两句的描写实在太美太雅太空灵,以至于千余年来人们对这种“秘色瓷”苦苦追寻,然而后人似乎对这种瓷器失去了解答能力,于是“秘色瓷”也就成为了陶瓷史上的一桩著名悬案。一直以来,就像大家理解服饰名词那样,大家专心于翻看各种文献,喜欢从里面可以找到一些描述外貌的句子,可以令我们多一些的线索与形象理解。所以我们看到徐夤在《贡余秘色茶盏》写:“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荷涵露别江濆。中山竹叶醅初发,多病那堪中十分。”然而除了更令人神往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帮助。而至少在宋人笔记里对“秘色瓷”的理解就出现了分歧:“今之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比见陆龟蒙集《越器》诗云……乃知唐时已有秘色,非自钱氏始。”于是便更添神秘了。这一切的竟然在1987年法门寺地宫打开的那一刻被解答了,那么多人穷尽几世都解不出的连线题竟然就这样被画上了一条金光闪闪的线。现在我们提到“秘色瓷”就会想到法门寺,但是肯定有人不清楚为何偏偏是法门寺地宫解答了这个谜团?因为它——《监送真身使随负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衣物帐碑》,名字有点长,一般简称《物帐碑》。直白说,这货就是一份清单,里面的内容就是什么东西、多少数量、多少重、放哪儿了、啥时候放进地宫的(唐代地宫会被多次打开放置物品,然后被永久封闭),有点像ERP系统或仓储系统之类的。不就是一份清单么?有啥可稀奇的呢!稀奇之处就是,我们早就忘了前人是怎么描述这个世界了。说起来好像的确有点荒唐,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放现在就叫“代沟”!之前在《那些年《金瓶梅》带我们看到的世界》里说道《金瓶梅》里许多关于世界的描写我们已经看不懂了,然而这并不是一本写出来要曲高和寡的小说,只能说明当时人觉得稀松平常的描写我们早就忘了。不仅如此,提到明代女子发型的时候会打[髟狄]字,现在我们往往打成[鬏],因为我们现在常用字库里已经没有这个字了,然而这原来是一个常用字啊。所以《物帐碑》所谓当时人对当时事物的描述,就变得尤为珍贵了,通过形容词、名词、量词、数词以及里面提到的摆放位置等信息,我们就可以和地宫里的东西作对应,从而得出唐代人是怎么称呼这些物品的了。幸运的是这里面就有“瓷秘色椀七口,内二口银棱。瓷秘色盘子、迭子,共六枚。”句子,于是秘色瓷之谜便这样解开了。然而,这些实物告诉我们“秘色瓷”没那么绿,尤其对于后期南宋烧造成功的“梅子青”、“粉青”来说,秘色瓷甚至是偏土黄的。所以什么诗句里的“千峰翠色”、“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简直就是逗我的吧!(不过唐代对于青瓷烧造技术远没有南宋纯熟,尽管现在秘色瓷是否是越窑的仍有争议,但是po主身为越窑故乡的人说一句,越窑青瓷真的不绿,唐代以前的更黄。不过唐代越窑真的挺漂亮的,胎薄釉薄,器型灵动,轻盈如有水光,对,就是不绿,对比那些后期发蓝的青瓷更是直接可以用屎黄称呼)△ 唐大中二年(848)越窑荷花荷叶盏托具,碗和托可分合。碗口五曲,像一朵盛开的荷花。由于汉服运动带起的部分不好的风气,将“出土文物”推到了一个不具备参考价值的境地,甚至觉得那些研究“出土文物”的人是偏执的,甚至有点邪恶的。我只能说,井底之蛙,怎敢窥天?为了研究陪葬的文物都是些什么,需要研究丧葬文化,绝不是简简单单地看它是陪葬品就觉得活人不会使用了。而文物上有没有使用痕迹,也是会被检查的。而面对那么多只有“物”而没有“名”的文物,为何找到他们曾经的名字,一样付出了许多努力。你拿《物帐碑》来说,从量词、重量,到书写排列顺序,都被一一研究。为什么类似的东西,要分开列举,是不是因为供奉人不同呢?里面出现的人名,为何只记录他,是不是因为他是法门寺地宫的重要工作人员呢?那些难以对照的名词,又究竟是什么呢?作为业余爱好者,我一直觉得历史学习就像破案:古人给我们的线索有限,而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明代曾有一本纯清单的书叫《天水冰山录》,其实内容就是严嵩的抄家清单,里面除了名词、数词、量词就没有什么了。然而这本书的价值却极高,基本上与明代生活、文化有关的研究都不可能绕开它。有人看到了严嵩的家产,有人看到了严嵩那时的古籍善本、古玩珍宝(严家收藏搞得不错),有人看到了家居摆设,有人看到了服装饰品……一份清单而已,却是彼时人记彼时物,反映是彼时历史的冰山一角,如此珍贵的朴实,想必许多人都不会想到竟然有这么多门道。所以说,我们从来都不是简单得研究文物和历史。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儿等待我们了解后去恍然大悟,这其中肯定有一条就做“我叫不出历史的名字”——我们得到了那么多文物、我们有如海的文献,但是我们却做不好这道最简单的连线题。而从本号的领域看去,这种瞎连线的重灾区一个是汉服,一个是仿古发型。前者反驳很多了,后者其实更严重,将犄角旮旯里的XX髻名字,然后总是单凭这几个字就可以倒腾出一整个脑袋发型,写教程的写教程的,出书的出书,拍纪录片的拍纪录片。梳子拿久了的手,难道就忘记写字的感觉了么?如此附会,真的不觉可耻么?只好拿下面的图表达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