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寻芳】林从龙:读诗慢想(1)
林从龙:1928年生,湖南宁乡人。大学学历。1949年参军,1958年转业。在部队和地方历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历任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原文史》主编、《中州诗词》主编、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国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世界汉诗协会名誉会长、河南诗词学会会长、中华诗词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诗词月刊》顾问、《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编委会顾问、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学术顾问、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读诗漫想(1)
发掘言外意
宋代词人姜白石说得好:“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这“余味”和“余意”之所以产生,是由于诗人做到了“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因此,我们在欣赏、吟咏诗词时,就要注意去领略这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杜甫的《春望》开头两句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果平平读去,只是觉得诗人在安史之乱中身困长安,眼见国难当头,因而春愁萦怀。但若读读司马光的评点,对这两句诗的深刻含义,就会进一步了然于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迹矣!”寥寥数语,道破了这两句诗的言外意,弦外音。——昔日繁华的长安,已经被叛军糟蹋得疮痍满目。“国破山河在”,说明只有山河依旧,而楼阁亭台,典章文物等等,均已荡然无存。而且“山河在”,也是从自然地理角度讲的;言外之意是,政治上早已江山易主了。“城春草木深”,长安城的春天原是很明媚、很热闹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车水马龙,鲜花着锦;但失陷以后,长安却只剩下丛生的草木,满地的血污,门巷萧条,人烟冷落。这样领会,就可能更接近诗人的原意。
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也是脍灸人口的名作。其额联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十个字,分别为六个名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中间没有任何动词、连词等加以连接。也就是说,诗人只是把许多物象堆在一起,让读者去想象,从而构成画面,构成意境。我们如果在诗人提示的这些物象的触发下,展开想象的翅膀,眼前就可能出现这样的画面:秋末冬初,霜露既降,草木凋零。一个风尘仆仆的诗人,为了实现政治抱负或者谋取生活出路,在茅檐低小的客栈里,听到几声鸡鸣,就轻轻拉开茅店的柴门,背上简易的行装,趁着天明前的朦胧月色,怀着空虚而无所着落的心情,踏上了迷茫的旅途。跨河的小桥桥板上铺满了白霜,诗人在霜桥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奔向那寥廓的远方……这些言外之意,自然是读者想象出来的,但却不是强加给诗人的;它是在诗人给我们提供的那些物象的诱导下顺乎情理的产物。
思想隽永的诗人,总要突破语言的外壳,留一点余地给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去填补,做到“意不浅露,词不穷尽”;我们在欣赏诗词时,就要善于做这种填补工作。
“绿”字的启示
“春风又绿江南岸”,历来被认为是王安石讲究练字的有名例子。不少选本都根据洪迈的《容斋续笔》,在这句诗的注解里作了这样的介绍:王安石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了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人”字,又改为“满”字,等等。
于是,“先儒臆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蒙聋而听之”(李贽语),书上这样写,教师这样讲,学生这样传,这个文苑趣谈就不胫而走了。
诚然,这个“绿”字,比他初选的那几个字都好,它不但把千里江南绿草如茵的明媚春色,形象地再现在读者眼前;而且借景抒情,寄托了诗人“又是一年春草绿”的感慨。后来,王安石在《送和甫寄女子》诗中,又一次用了这个“绿”字:“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可见诗人对这个字的用法是有点自我欣赏的。
作为选词炼字的范例,在有些诗词选本和报刊上给读者介绍一下,使大家注意准确地用词,也不是没有裨益的。但是,在陈陈相因、互相传授的过程中,有谁曾怀疑过这个字的用法是否王安石的“创作”?是不是“前无古人”?偶读《宋诗选注》,深感选注者钱钟书的见解有独到之处。他指出:“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就出现过,如丘为的“春风何时至?又绿湖上山”;常建的“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李白的“东风己绿瀛洲草”。于是,他向读者作了一连串饶有趣味的提示:“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唐人的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应当指出:不管属于哪种情况,“春风又绿江南岸”总不失为千古名句;“绿”字经过引伸和点化,有了新的内涵,它润色后的“江南岸”比“山 门”、“湖上山”和“瀛洲草”,意境都要广阔得多,何况“春风又绿”,含有作者对于施展政治抱负的殷切希望呢!
有意义的是,这些提示给读者的启发,已远远超出了这句诗的范围;它使我们想到:读书要仔细,要多思,要善于创新。选注者从宋诗中一个“绿”字的用法,想到唐诗中几个“绿”字的同类用法,这是由此及彼;从这些“绿”字用法的雷同,设想到王安石当时创作的心理活动,这是由表及里。前者是读的细,后者是想得深。另外,《容斋续笔》一出,这个文学故事就已定型,众口一词了;选注者却不拘泥于旧说,提出了新的设想,而且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使读者增加了新的见闻。这是视书本为圣经者办不到的。远在战国时代的孟轲,就提出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看法,不受本本的束缚,为我们比较、鉴别、研究文化遗产提供了比孟轲时代要好得多的条件。如果我们读书能进入前人所说的“三境”,从博览群书,苦心思索,到豁然开朗——有所发现,有所创新,那么,书籍就会真正成为我们“进步的阶梯”;反之,如果生吞活剥,一切“率由旧章”,它们倒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思想僵化的凝固剂了。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既学且思,多学多思,这样,我们析疑解惑、去伪存真的能力,就会大大提高,古为今用的效果,也会显著增强,甚至还会出现这样的境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从《马嵬》诗说起
唐玄宗天宝十五年六月,安史叛军攻陷潼关,玄宗带着杨贵妃、杨国忠和杨氏姊妹在禁卫军护卫下仓皇西逃。禁军将士对造成这种局势的罪魁祸首非常愤怒,走到离长安一百多里的兴平县马嵬坡时,杀掉了杨国忠,包围了玄宗和杨妃住的马嵬驿。玄宗为使自己脱险,把杨贵妃作为替罪羊,“赐”她缢死在佛堂前。
对于这段历史,诗人题咏很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把罪责归给杨妃,而为唐玄宗辩护。有代表性的如郑畋的《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作者把唐明皇写成爱江山、舍美人的“圣明天子”,称颂他比挟宠妃张丽华双双在景阳宫井就擒的陈后主要高明得多。对这种为:“尊者”文过饰非的写法,不少评论家还大捧其场;有的说这首诗“得温柔敦厚之意”,有的甚至说诗作者“有宰辅之器”。鲁迅先生在《女人未必多说谎》一文中曾深刻地指出:“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慌,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都由她。”
但是在一片把倾国罪归于“女祸”的鼓噪声中,也有不撒谎、敢于据实评论的人,晚唐诗人李商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马嵬》诗,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别开生面: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寥寥五十字,把唐玄宗迷恋女色、荒废朝政的历史事实和虚伪、自私的精神面貌,毫发毕露地揭示了出来。在诗中,诗人清醒地认识现实的思想火花,通过亮相映衬的艺术手法,得到了强烈的表现。看!“他生”的夫妇,渺茫“未卜”,“此生”的姻缘,却已全“休”;“鸡人报晓筹”的安乐宫廷生活一去不返,“虎旅鸣宵柝”的危急逃难生涯却迫在目前;“七夕笑牵牛”是造成窘境的直接原因,“六军同驻马”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至高无上的“天子”,无法顾全宠爱的贵妃,寻常百姓的“卢家”,却能保住自己的妻子。无情的嘲笑,冷峻的诘问,象一支支利箭,直刺这位荒淫皇帝的灵魂。多么新颖,多么深刻,又多么发人深思!
这使我想到诗歌的创新问题。新,当然包括思想和艺术两个方面,但首要的是立意要新。新意从何而来?它来源于诗人的高瞻远瞩,来源于对历史、对现实的深刻观察。只有这样,才能跳出前人的窠臼,发前人之所未发,甚至对那些似乎是千古定评的东西,通过思考、探索,也能开拓出新的境界。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可以说是传诵不衰的名作,颂扬的话连篇累牍,连大诗人白居易也说:“最忆阳关曲,珍珠一串歌。”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思想感情也有了深刻的变化;我们固然应该用历史的眼光去签赏这一名作的艺术魅力,但也不能始终沉醉在“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缠绵情思之中。郭小川在《西出阳关》一诗里,就道出了送别的新意,充满了时代的气息:
何必“劝君更尽一杯酒”!
再会吧,乡亲!
哪里的好酒不芬芳?
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
再会吧,乡亲!
哪里不一样度过战斗的青春!
……
何必“劝君更尽一杯酒”!
同志的情谊,比什么好酒都更暖人心;
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
阶级的友爱,能使生人和故人一样亲!
推陈出新,显示了诗人崇高的思想境界。
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一提起莲花,人们就会想起文中的“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郭沫若的诗《荷花》,却说出了一个平常而又新鲜的道理:
宋朝的周莲溪曾做文称赞,
他说我们是“出污泥而不染”。
这其实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只嫌污泥,别的功用完全不管。
藕,我们的根,满身都是污泥,
莲藕与莲花难道不是一体?
谁要鄙视污泥而标榜清高,
那是典型的腐朽思想而已。
从新的角度立意,给人以新的启迪。
清人沈德潜说“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于中,自无随波逐浪之弊。”要想不人云亦云,不随人俯仰,这八个字看来值得深思:“置身高处,放开眼界。”
说“宫阙万间”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中“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这一十分浅显但又十分形象的句子,概括了“西都”几千年的兴衰史。略举史实就可以看出它的深刻含义。
离长安不远的咸阳,从秦孝公十三年定都算起,到秦朝灭亡为止,建都时间长达一百四十二年。特别是秦始皇统一全国以后,把“几世几年,取掠其人”的“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统统集中到咸阳,咸阳从此宫殿林立,楼阁参差,成了全国最大的政治、经济都会。曾几何时,“项羽引兵屠咸阳……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一代名都,毁于一旦。
经过汉代的精心经营,规模宏大的长安城又拔地而起。可是西汉以后的封建统治者为了争夺长安,往往兵戎相见;特别是东汉末年的董卓之乱,董的部将李傕、郭汜、樊稠攻入长安,纵兵杀掠,长安城“白骨委积臭秽满路”,楼阁荡然无存,成了鼯鼪狐兔出没的场所。
唐朝建立后,又修建了豪华壮丽的长安城;但不久,安史之乱带来了“城春草不深”的萧条景象;尤其是唐僖宗中和三年(八八三),唐朝的诸路“勤王”军先后扑向长安,“争货相攻,纵火焚剽宫室,居市闾里,十焚六七”。后经沙苑之战,田令孜劫僖宗出奔,又“焚坊市”,“火宫城”。九〇四年,朱温劫昭宗迁都洛阳,把长安的宫殿拆毁,木料“自渭浮河而下”,运往洛阳,长安城中“连甍号哭,月余不息”,三百年来的唐代帝都,几乎成为废墟。
同情人民的张养浩站在潼关,遥“望西都”,想到这些严酷无情历史事实,又怎能不“伤心”呢?读这首小令时,如果能唤起对上述历史事实的回忆,就可知“伤心”一词是如何藴大含深!作者写于同一时期的另首《山坡羊·骊山怀古》可以作为“伤心”的注释:“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秦齐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不过这首词流露了作者一切皆空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想,而《潼关怀古》则跃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得出了在封建统治下,无论朝代或兴或亡,百姓都处于受奴役的苦境这一精辟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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