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泪血”小考
近日偶读明人冯梦龙纂辑《全像古今小说》,至其第十六卷《范巨卿鸡黍死生交》,看到汝州南城张劭,因重友情重信义,在重阳节于好友范巨卿墓前自刎一幕。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芙蓉女儿诔》来:
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
《芙蓉女儿诔》出自于《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回标题为“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在该回书中,主人公贾宝玉祭奠心爱的丫鬟晴雯,创作的这篇祭文,作品文采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全面体现了作者曹雪芹的不世文才。然遍查各大红学家注本,关于该条文字的注释,不仅哑然失笑:
(1)《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和1981年四卷本,本条没有注释。
(2)《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庚辰本,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条注释为“汝南”指汝南王与其妾刘碧玉故事。“梓泽”是石崇别馆,指石崇与绿珠故事。
(3)《红楼梦》,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互校本,蔡义江校注。本条注释为“汝南”是宝玉自比汝南王,把睛雯比成刘碧玉。但详情已不可知。“梓泽”是石崇别馆别名,指石崇与绿珠事。
(4)《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著,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本条翻译为“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
(5)台湾蒋勋讲《红楼梦》说到这两句:“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宝玉自比汝南王,把晴雯比作他的爱妾碧玉,宝玉失去了晴雯,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梓泽”讲的是石崇,他是西晋时的大富豪,曾宠爱一个歌妓叫绿珠,后来绿珠为了抵抗权贵而跳楼自杀,所以石崇常常在荒凉的月夜怀念绿珠。这里讲的都是未完成的情感和不完整的生命。
手中几种《红楼梦》版本查遍,所有的“汝南”都指向“汝南王与其妾刘碧玉故事”,并言之宝玉自比汝南王,把晴雯比成刘碧玉。并以石崇与绿珠故事再次暗喻未完成的情感和不完整的生命。但略作考虑,便不难发现此说谬误之处:汝南王与刘碧玉、石崇与绿珠都是夫妻(妾)关系,以二者来比喻宝玉与晴雯的关系,难道真的恰当吗?
这里我们回到宝玉与晴雯的关系上来:
《红楼梦》中宝玉与晴雯的关系,首先自然是主仆关系,但在作者曹雪芹的描述中看来,二者又不是一般的主子和奴婢的关系。比起其他丫环来,宝玉待晴雯格外优厚。而晴雯对宝玉也格外亲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主奴的界限。这种状况,主要由于晴雯和宝玉思想上比较契合,他们在要求人的个性能够自由发展这点上有一致之处。晴雯最欣赏宝玉的,是他的不以主子自居和一定程度的平等思想,这使得包括晴雯在内的所有的奴婢都愿意接近宝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情节了。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类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是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那响的声儿,就故意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对于宝玉这颇为奇特的“爱物说”,我们不能简单看作是贵族公子的闲情买笑,在撕扇子的轻举妄动后面,隐藏着深刻的社会内涵,这就是封建礼教所不允许存在而为宝玉所提倡的“各有性情”,而“撕扇子”本事对晴雯的纵容所致。晴雯对宝玉不愿走传统士人的仕进之路,多少感到共鸣,并尽量给予回护和援助。宝玉不爱读书,常常因贾政的威逼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晴雯这时则随机应变,巧施计谋,让宝玉装病,以躲过难关。至于晴雯带病“补裘”一节,因孔雀裘是贾母赐给宝玉的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线织出的珍品,刚穿一天就烧了,未免可惜,贾母知道了,会责怪宝玉。所以晴雯才不顾病痛,狠命织补,目的仍然是为了帮助宝玉过关。晴雯的明朗爽快的性格和敢于打破等级观念的精神,赢得了宝玉的赞赏,成了他心上的“第一等的人”。如果如他自己说,他心中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三个人,第四个人是林黛玉,那么,第五个自然就是晴雯了。其实,前三个不过是说出来作作样子,贾宝玉真正的知己,第一是黛玉,第二便是晴雯。这一点,从晴雯被逐和晴雯之死对宝玉的身心引起的巨大震动,便可以看出来。宝玉说晴雯的被逐,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使他痛苦难安,迭次痛哭,心肺俱裂。特别是当他得知晴雯夭逝的消息后,更是肝胆俱摧,痛苦欲绝。出于无奈,不得不用小丫头关于晴雯死后已成花神的无稽之谈,来慰藉自己被灼伤的心灵。
也正源于此,宝玉把全部感伤和愤懑都熔铸在那篇《芙蓉女儿诔》中。
由宝玉与晴雯的日常关系可以看出,二者不是汝南王与刘碧玉、石崇与绿珠之间的夫妻(妾)关系,而是更为纯洁和高雅的友谊,诔文就像一片声讨邪恶势力的檄文一样,抒发了作者内心的不平,是纯洁与自由的颂诗。宝玉和晴雯的关系,通过诔文,也达致了诗的升华。并且,观察诔文后面,文中将晴雯比作汉代遭权贵排斥的贾谊,比作“鲧婞直以亡身”的鲧,都是不寻常的比喻,看得出作者有深在的愤懑和关涉价值取向的寄托。程、高本将“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改作“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将鲧直亡身的典故,变成了昭君出塞的典故,思想内涵大打折扣。
回到《红楼梦》中宝玉悼睛雯的情景,这样解释更是贴切、自然。只有忠义高尚的友情才值得这样的唱与咏。宝玉更看重的是与晴雯的兄弟般的知音与友情,远胜过汝南王及石崇的妻妾情。
那么再次回到《古今小说》,《古今小说》就是《喻事明言》的初刻本,它同《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一起,合称“三言”,是冯梦龙经过谨慎的去芜取菁的遴选,编纂的宋元明话本小说总集。“三言”与凌濛初的“二拍”多描述市井坊间的小人物的生活状况,都是明末商品经济发展、社会生活日趋市井化、通俗化的产物,在明清社会生活中非常流行,成为日常人们休闲娱乐的通俗读物。书上的故事也几乎应该是家喻户晓。故而曹雪芹引用《古今小说》里面的故事典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情理之事了。
看完《古今小说》里的“范巨卿鸡黍死生交”一卷,你会发现,这里不但 “汝南”贴合,“泪血”、“洒向西风”、“梓泽”、“诉凭冷月”。句句词词贴合。话本里分别有“结拜兄弟重阳节备鸡黍月下苦等默默思念”,“出殡日汝南伯号淘哭泣拔刀自刎血洒西风”场景。多个意象扣合,互相关联。实际上《红楼梦》的作者是明着引用这个故事的,除了这两联的多个词语都是实指的情节以外,连《芙蓉女儿诔》的文体形式上都是套用化用话本上的汝南伯祭范巨卿的祭文。您没看出来吗?
如“维……年月日,(言者)XX,谨以……致祭于……之前曰:……。呜呼哀哉!尚飨。”
可怜的红学家们,遇到用典,不去找寻原文中的关系定位,不去寻找当时众所周知的人间故事,偏去蒐罗那风马牛不相及的魏晋风物,是高大上?还是脱离人间烟火?事实证明,日常生活里寻一圈,才是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