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3】“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陈佩英作品

当年情·双亲事

陈佩英(新西兰)

飒爽英姿舞。羡鸳鸯、东江儿女,一双文武。山北天南分飞燕,缱绻年年寒暑。有情驻、不嫌山阻。戍守戎装东海岸,粉袖挥、巾帼修千户。最难是,相思苦。

月圆无数人单伫。说秋分,一书有字、一书无语。犹恨缘深光阴浅,只剩阴阳情愫。但遂愿、天人共土。欲说前朝红尘事,只记伊、牵手凝眸处。来世路,犹为汝。

这首【贺新郎】是我在观完国庆七十周年阅兵大典后一挥而就的。方阵上走过的老兵和科学家们让我特别动容。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名老兵,母亲就是一名科技工作者。

我的父亲和母亲出生在风景秀丽的粤东古城。他们互为远房表兄妹,打小起就有来有往。年岁稍长,同班读小学、中学。他们虽不算青梅竹马,却也是心有灵犀。1950年的冬天,朝鲜战争进入白热化。就差半年高中毕业的父亲虚报一岁参加了志愿军。当时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志愿军是少数,父亲被选为特种兵,前往省城的南方大学接受战前训练。南方大学位于旧黄埔军校原址,当时校长为叶剑英元帅。父亲在受训九个月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母亲在离别赠语上挥毫而就:“向你学习,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母亲说到做到,高中毕业那年,她选择了少女们极少涉足的水泥制造专业(时称无机硅酸盐专业)。新中国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科技工程人员,水利水文、地质勘探、钢铁铸造和基础建设尤甚。母亲成为省城最高学府里凤毛麟角的工科女生。那时大学毕业是全国分配,毕业后她被分配在外省一个部属工业基地,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工程师。

母亲工作那年,父亲已是一名海军上尉(1966年以前的解放军采用军衔制)。父亲从小在东江和西湖边长大,谙熟水性,这为他以后驻守沿海前线奠定良好基础。且说当年父亲随大部队北上跨过了鸭绿江,稍事修整,准备开拔前线。突然传来板门店开始和谈的消息,于是按兵不动。数月后,父亲的部队接到回撤中国的通知,于是全军毫发无损地原路折返,驻守大连和旅顺岛。翻开历史的画卷,可知板门店谈判其实是从1951年3月就开始的。中国方面从和谈开始,遵守承诺,再无增派兵力。之后,开始陆续减兵。板门店和谈历时747天,是历史上少有的一场拉锯式谈判,主要分歧在双方战俘交换的问题上争执不下。最后,中美双方达成共识,于1953年4月达成以38线为分界线的停战协议。

且说折返回旅顺的父亲,此时隶属北海舰队。二战后的旅顺,一直由苏军管辖。因父亲的文化背景,他再次受命,进入青岛炮校特训,接受为期两年的苏军军事学习。毕业后,父亲荣升为海军炮兵军官。

我记得小时候,活泼的父亲会给我们跳俄罗斯的踢踏舞,一边歌舞,一边吹一管口琴。父亲娓娓道来各式俄罗斯故事和风俗,偶尔与通俄语的母亲说上一会儿俄罗斯语(母亲大学主特别选修俄罗斯文学)。父亲热爱文艺,能唱所有电台播送的苏联歌曲。每当父亲唱起【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碦秋莎】、【小路】、【红莓花儿开】、【山楂树】时,母亲总是含笑不语,默默倾听。现在回想,这些歌曲其实是父亲唱给母亲听的。那个火红的年代,有多少姑娘送小伙子上战场后,就再不见情郎归来?父亲如何不知晓母亲的忧思?

时光回溯至1958年夏天,父亲离开已接管苏军地盘的北海舰队,奔赴东海前线:炮击金门拉开序幕。早期的金门,海峡两岸是真刀真枪的开战,炮火连天,枪林弹雨。父亲告诉我,那年八月至十月战事特别惨烈,炮弹狂泻,战友战死沙场。已为少校军官的父亲亲自上阵,一次次在炮火中抢救受伤的兵士。他说,在炮火里生存有一个秘诀,就是跳到弹坑里匍匐前行,因为一个地点极少两次中弹。这就是著名的八二三战役。

此次战役,大陆中方用了569门火炮,215,000人(另有18个师可透过鹰厦铁路随时赶往前线支援)和800架战机。父亲身处的东海舰队还有一个鱼雷艇大队,共12艘鱼雷艇整装待发。台湾国军有439人阵亡及失踪,1,870人受伤。中国海军死亡官兵460余员。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局面终不是长久之计。两个月后,两岸达成半和解状态,即解放军在星期一、三、五开炮,台湾国军二、四、六还击,星期日双方停战。但父亲驻守的东海前线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双方都有 “水鬼”——潜海而来的特种部队悄悄前往对方侦察、摸哨。此种状态一直持续至1979年才宣告结束,国共两党终达共识。

我从未问过父亲怕不怕“死”。我只知道父亲是真的不怕死。他总说“人死如灯灭,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并说,死后把他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东江。相比已牺牲的战友,这多出来的几十年是老天额外赏的。神奇的是,越不怕死的人越长命,父亲高寿85岁,去年无疾而终,睡梦中酣然而逝。他早早说过,死后不留碑,并反对各种旧风俗,比如烧香下跪、风光大葬等。我们并未照做,为双亲合葬之墓立碑,清明祭扫下跪、叩头和烧香。我们这一代未经过战火的洗礼,做不到那份军人的洒脱。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1961年的春节,已是大龄青年的父母亲终于放下繁忙的工作,喜结连理。父亲掸去军服上的硝烟。母亲精心缝制了一条与她外套同纹理的围巾给父亲披上,这就是那个年代最“潮”的情侣装!心灵手巧的母亲还亲手缝制了一袭雪白婚纱。二人在当年最摩登的上海大光明照相馆,留下甜美婚照。母亲含笑,亮晶晶的双眼有掩不住的灵秀;久经沙场的父亲则英气逼人,双目炯炯有神。幸福在他们身上闪着光。有情人终成眷属。

短暂的蜜月旅行结束后,他们天各一方,奔赴各自的岗位:父亲驻守东海,母亲驻守内陆工业基地。他们开始了为时15年的牛郎织女生活。

我的诞生其实是个奇迹。我是家中老幺,上有两位大我不少的哥哥,父母亲可谓中年得女。当时的母亲已是基地技术骨干,常去外地开会、出差。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曾好奇地问母亲,双亲如此繁忙,为何还要添个老幺的我,岂不拖累?母亲淡淡地答了一句:“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这句话,我终生不忘。今日,经历过人生的风雨,已为人妻人母的我,彻底明白个中分量,特别是目睹现在很多职业女性,选择少生甚至不生育,我明白母亲当年的选择:是爱,对父亲的爱。正是这份爱情,让他们跨越了战争与和平的年代,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维系着一个兵分三路的家庭(我与小哥在第三地的粤东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生活)。这份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爱情,让他们坚守,让他们走过青丝和白头、走过健康和老病的岁月。

经过漫长的分居生活,父亲与母亲终于迎来团圆之日。父亲转业回地方的老家,从事国企工业管理。我们一家五口第一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父亲与母亲携手,在老家工业特别落后的一个县城定居,建成一座座厂房。母亲因在工程技术领域成绩卓越,被国家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并担任省、市人大、政协委员至离世。

母亲是因白血病逝世的,享年69岁。没人能确定白血病因,但医生怀疑,因她常年从事化工检测和研究,感染不知名化学元素所致,一如那些从事原子弹和放射性研究的科技人员,无可幸免。

逝者如斯夫。看着父母双亲婚照中青春洋溢的脸庞,泪水一次次涌出。我平凡又伟大的父亲母亲啊,因有千万个默默奉献的你们,我们才得享今日的生活。你们的在天之灵大可告慰。天安门广场上的老兵就是父亲的见证人,科学家们胸前闪闪的勛章就是母亲的荣光!

苍天在上,双手合十,我点燃一注香。安息吧,我的父母双亲,子孙不会忘记你们,共和国不会忘记。

【作者简介】陈佩英,新西兰工商管理硕士。现任新西兰【华页日报】专栏作家,新西兰华文作协会员兼主编。作品发刊在【诗潮】、【浙江诗人】、新西兰【先驱报】、【人民日报】、【微小说选刊】等刊物,新西兰华文作协第一届文学奖得主。小说收录在澳大利亚小说集【唱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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