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假日,到底是谁的假日?
周末,一个人从保利艺术博物馆中走出来,阳光落在身上,带来一种远而且近的温暖与清凉。
你知道是不贴肤的,始终仿佛隔了一层,因为秋意瑟瑟。
又或许只是在清朝皇帝弘历展中那些流光溢彩、精雕细琢的自鸣钟、首饰盒、鼻烟壶等等物件与《如懿传》予我的有关乌拉那拉·如懿与乾隆皇帝之间情到深处情转薄兰因絮果的婚姻悲剧印象之间,无所适从。
我走在那一片片金黄、绯红、宝蓝、蟹爪青、葡萄紫、胭脂色的光影里,寻找着这一位被历史“隐姓埋名”的乌拉那拉氏。
然而,别说画像,即便介绍,也只有寥寥几笔勾勒,裁决她的生前身后名,死后更无谥号。
一朝荣宠,一朝跌落,谁也不知道南巡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决然短发。
事件始末成了谜,她的人生,就此也成了谜。
而在广袤荒蛮、风雨婆娑的宫廷里,又有多少如她一般的无名氏?
从前各自如花娇艳,后来凋败无人问津。
华丽的、梦幻的、精致的;寂寞的、苦涩的、被遗忘的。
要多美丽有多美丽,要多残酷又有多残酷。
虽然宫廷剧并非历史真相,但真实世界里君臣妃嫔之间刀光剑影,想来也不会少。
为了站到更高的地方,眺望更崇高的风景,为了站得更长久,久到一生一世,子子孙孙里去,为了生得体面,为了死得其所,为了成为那个唯一。
于是生杀予夺,于是成王败寇,最后千红一哭,最后穷途末路。
到头来,不过只是一抔黄土。
欲望这把刀刃,搅来搅去,鲜血淋漓了别人,到头来也粉身碎骨了自己。
可是身在其中的时候,又好像只有无可奈何,又好像只有载浮载沉。
这是宫廷剧大行其道的逻辑之所在——
从“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到与宁嫔同谋害死雍正、逼死乌拉那拉宜修皇后,直至成为太后,甄嬛趟过了一条血肉模糊的进阶之路。
对郎艳独绝举案齐眉的奢望荒芜了、对姐妹情深同心同德的执着没有了,她只有满头珠翠的华丽,再没有杏花微雨的温煦。
她输得彻底,却又赢得辉煌,只是人生这道题,没有唯一答案。
就像唯爱青色绿色、合欢自由的宁嫔,保护了果郡王的孩子,害死了雍正皇帝,一生一世为了一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心意为他缱绻,他死了就为他“料理后事”,算得上求仁得仁,明知唯有甄嬛才是果郡王的心之所钟,但痴情让她一往无前披肝沥胆。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就算得偿所愿,愿乃所得,又总会造化弄人地错了时候。
于是岁月斑驳,红颜白发,满目萧瑟,乌鸦苦啼。
每个人都像是被一种无名的力催促着往前走,绵延出无尽的情不得已——
其实都是欲望的奴隶,但一个人又无法没有欲望而活,哪怕如懿再高风亮节,却也不是四大皆空的。
只要有欲望,就会有破绽,就会有牺牲,就会有跌堕与陷落的可能。
所以生命到头来只是悲剧。
似赢实输,似输实赢,输输赢赢,分辨不清,这或许才是《甄嬛传》《如懿传》等宫廷剧的“真面目”。
晦涩的、朦胧的、漫漶的、铺天盖地的、宿命的。
像是阳光背后的影子,你知道它们一直都在,而你只能照单全收。
有了这样苍凉的底色,眼前再多的锦绣辉煌,都难免抹上了一层黯淡。
然而,它们依旧华丽着各自的华丽,没有温度、没有情感,黯淡的,不过只是看的人罢了。
就像那一幅幅郎世宁的画,画里的嫔妃帝后,表情一如始终,温柔着各自的温柔,冷漠着各自的冷漠,让人捕风捉影,却又捉摸不透,和历史一般无二。
多情的人看到多情,无情的人看到无情;乐观的人看到藏在画里的岁月静好,悲观的人看到平静下的波涛汹涌。
华丽只是标本,落寞才是人生。
可有时候,我们还是贪恋那一点点温柔、那一点点华丽,以此句读生命的每一处高低起伏、每一处起承转合。
这是人性的窠臼,可怜而又可爱。
02|
怀着这样的思绪去看《罗马假日》,即便从前奉若“白月光”的爱情神作,也不期然打了折扣。
走出资料馆的时候,已经暮色深沉,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疑问:罗马假日,它究竟是谁的假日?
尊贵公主与落魄记者邂逅的爱情戏码,的确唬人,无论多么不信,但始终透露人心隐秘渴望。
就像安妮公主说:“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就会穿上水晶鞋,乘着南瓜车离去。”
她是假灰姑娘,他是真穷小子。
他们之间隔着“Keats or Shelly”,一条镶着玫瑰花朵的睡裙,宫廷规则留下的为人处世的习惯,如果换一种更加简洁明了的表达就是——阶层。
谁也不会期待这段萍水相逢的爱情会有多么美满的结果,叫人意外的却是穷愁潦倒的乔最终选择舍弃私利维护爱人。
但在童话故事里,这样的抉择也并不稀罕。
因为爱情如水晶般闪耀与纯洁,容不得半分杂质,所以安妮公主微微一笑仪态万方说出最喜欢的城市“Rome”,观众跟随着乔一起心头暖暖地感到在所不惜并且彻底原谅了这段感情的无疾而终。
这本就是一则现代童话,只是扮演童话主角的是优雅美好的奥黛丽·赫本与英俊忧郁的格里高利·派克,还有,童话的发生地是罗马——这本就是一座让人情不自禁用滤镜观看的城市,而童话本就是让人情不自禁以滤镜观看的题材。
公主沉闷繁杂而又按部就班生涯里顾盼生辉打个盹,成了寂寂无名小记者人生的高光时刻,午夜梦回,却不过只是路边小报上涂脂抹粉的花边新闻。
但如果抽离开这一切,我们未尝不会发现——
这是属于安妮公主的“罗马假日”,不是乔的。
属于他的,只是从此未必能够心平气和与一个平凡女子结合的「蝴蝶梦」。
它美得曼妙轻盈,像一只粉蓝色的蝴蝶,带着无边的梦的影,却又如此残酷,当我们醒来,我们终究会醒来,一个人独对窗外深邃苍茫的夜空。
安妮公主还会去到世界别的美不胜收的城市,在不同的角落里沉醉不知归路,而曾经被公主垂青的乔,就此觉着自己“奇货可居”——
无论遇到怎样的伴侣都难免会在内心计较,她可有那样养尊处优的可爱与纯真?她可有那样窈窕的身段与呵气如兰的教养?她可有那样奋不顾身的热情与流连忘返的伤感?
多少人经得起这样的对比与审判?
这样的故事也不陌生,我们在《甄嬛传》里深有感触。
雍正一生一世都没能忘掉那个“一生一次心意动”的、宫中人人称赞不绝的纯元皇后,为了她,对甄嬛青眼有加,为了她,将乌拉那拉宜修彻底冷落。
说起来甄嬛是该剧的主角,其实纯元皇后才是那个不声不响却掷地有声的灵魂人物,就像《蝴蝶梦》里的丽贝卡,伊人已逝,但魂灵时时刻刻相随。
曾经遇见过那么好的人,以后还怎能好好爱人?
往事的魅影,悄无生息地浮现,根本由不得自己。
安妮在罗马真真正正度了一个假——剪短发、吃冰淇淋、无忧无虑地闲逛、骑小摩托车,还打起架来,顺道谈了一场恋爱,这样的事情,在深宫庭院里,如何发生?
而乔,这个对上司心有怨怼、为生活疲累不堪,却又无从抽身,只能仰赖着那区区的薪水活着的男人,这个和卡夫卡《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貌离神合的男人,终究只得这一段称得上摇曳多姿的旖旎回忆,却也只能是回忆,大而无当的,利大于弊的。
结尾乔独自黯然离开那个背影,道尽一切机关,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
成全了一个女人的“廊桥遗梦”,徒留自己在原地黯然神伤,从此再也走不出来。
不知道为何,从前总把《罗马假日》当成一部流金泄玉的爱情喜剧,妙趣横生、活色生香。
短发赫本如精灵小鹿在罗马城兜兜转转,身着西装的派克每一个眼神都让人意难忘。
看电影的时候,一步一步啪嗒啪嗒,一点一点缓慢悠扬,好像都和自己息息相关,那罗马喷泉的水花、深夜路灯的微光,都仿佛沐浴在自己身上。
只记得去沉醉,沉醉不知归路。
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再看,却只感到无可奈何的寂寥与沧桑。
是岁月慢慢揭开尘埃扑扑、白骨森森的真相,还是当美好的太美好,我们宁愿暂时忘掉那些犄角旮旯的落寞与感伤?
也许两者都有,但这也是人情之常。
03|
人生,本就是这样的“不彻底”。
不彻底的意思是,坏也坏得畏畏缩缩,好也好得影影绰绰,爱也爱得神色可疑,恨也恨得绵软无力,总之就是不够干净爽辣,不够通畅旷达。
到头来,不知可怪谁,不知心恨谁。
饶是甄嬛恨毒了雍正,在他死后仍不免流下两滴泪,以及幽幽伤怀:
“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而安妮公主冲动之下逃出了大使馆,这一逃不打紧,却从此改变了一个男人一生的轨迹。
她也不是毫无心肝的芳心纵火犯,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无法保全。
有太多的言不由衷,有太多的一言难尽。
怪来怪去,只得无功而返。
总要有好多好多年以后,才慢慢开始咀嚼回过味来。
然而到那一刻,也只有欣赏起无边的夕阳余晖起来。
一切看似都晚了,来不及捕捉。
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