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今天是2019年10月7日,他的忌日,50年了。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书,他人生中最后二十年,我一口气读完,窗外天光已亮,而我心中激荡,感慨万千,毫无睡意。
十几年前我去庐山,庐山有幸埋忠骨,他和夫人的墓地在那,旁边刻着他说过的那两句所有中国读书人都熟知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话: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今年我在读他的《柳如是别传》。
我从他身上学到:
1、学问比学历重要,文化比文凭重要
1902-1918,他先后到日本巢鸭弘文学院、上海复旦公学、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就读,他还去美国哈佛大学随篮曼教授学梵文和巴利文、德国柏林大学随路德施教授攻读东方古文字学,同时向缪勤学习中亚古文字,向黑尼士学习蒙古语,他勤奋学习,具备阅读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八种语言的能力,尤以梵文和巴利文特精。文字是研究史学的工具,他国学基础深厚,国史精熟,又大量吸取西方文化,故其见解多为国内外学人所推重。
但是,他却没有这些大学中任何一所大学的学历和文凭——他读书为求学问,完全出自兴趣和志向。这是我心中教育和求学原本的样子,就像孔子的三千弟子,从种菜的到经商的都有,但没有人是为了一纸文凭而跟着孔子学习,学生求道而来,朝闻道夕死可矣。
2、他一生历经家国动荡,目盲腿断数十年,但他如耳聋的贝多芬,始终追求、践行自由和独立。他是我心中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一个书生的样子,才华横溢又风骨嶙峋。所以他才是最合适写秦淮河女子柳如是的人,他比那位大文人钱谦益更懂得柳如是。
3、他是至性至情之人。
1919年在哈佛大学,他对好友吴宓阐述自己的“五等爱情论”: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
第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
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
第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随处结ji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这些话,非至性情者不能言。
他是真正的读书人,是真正的一代宗师。
1925年,远在德国自费游学的他接到国学院导师的聘书时,年仅36岁。无著作、无文凭的他既没有显赫声望,又没烫金的留洋文凭,一度为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所拒绝。
他曾言:“前人讲过的,我不讲;今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因此,他的课不但学生云集,许多名教授如朱自清、冯友兰、吴宓、北大的德国汉学家钢和泰等都来听他的课。有人称他为“活字典”,因为教授们也来听他的课,也有人称他是“教授的教授”。
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梁启超说: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总共著作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1932年,清华大学举行新生入学考试,他应邀为国文考试出题——作文《梦游清华园记》。另一题为“对对子”,上联为“孙行者”。
这次考试一半以上考生交了白卷。对出“胡适之”而获满分的考生,仅周祖谟(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一人。答“祖冲之”者,也视为符合要求,因“祖”“孙”尚可成对。还有一考生对以“王引之”,对得也不错。考卷中凡答“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等都不及格。
因目盲腿断,学生都在他家上课。
当时正是白话文运动蓬勃发展之时,因此有人在报上批评清华大学食古不化,不应出怪题“对对子”考学生。
他给出四条理由:
一、测试考生能否区分虚字和实字及其应用;
二、测试考生能否区分平仄声;
三、测试考生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
四、考察考生思想条理。
他的解释文章一经发表,“风波”平息,颇能服众。
1939年春,英国牛津大学聘请他为汉学教授,并授予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他是该校第一位受聘的中国语汉学教授,在当时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他离昆明到香港,拟全家搭英轮转赴英国牛津大学任教,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滞留香港而未能赴任。
当年的华北学术界分成两派,一派是本国培养的学者,另一派是有留学经历的。本土派认为,洋派不懂国情,留洋派就觉得本土派迂腐,两派互相瞧不起,但两派都不敢瞧不起他。
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遗书中有“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语,陈即是他。葬礼当天在场的人,几乎都着深色西装,唯有他着玄色长衫,绵柔布鞋,来到灵前,撩起长衫前摆,双膝坠地磕头祭拜。难怪王国维临终时,会将书籍交给他处理,他才是真正理解他文化精神的人。
他亦为王国维写挽诗: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王国维自沉,他自隐,殊途同归,都是在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注解。
(左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国民党败退时,老蒋专门派专机赴北京,第一批接走了两家人,一是胡适家,另一个就是他家,可见其在当时国内外的地位。结果专机到广州后,胡适赴台,他选择留在国内,进入当时的岭南大学。后来,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他一心教书与写作,但晚景不堪,眼盲腿瘸的他在被人赶出生活了十多年的公租房后,于1969年10月7日病逝于广州。45天后,夫人唐筼辞世。
著名历史学家,台大校长傅斯年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今天是他的忌日,他是陈寅恪先生。
谨以此文祭奠先生。
2019.10.7三山于沪上柔慈阁